这是我最担心而又无法回答的问题,我不愿意作任何承诺,不愿意把和她的这种关系和离婚扯在一起,这既是对和她这种感情的亵渎,也是对既往婚姻的不负责任,但是,现在!不作任何反应是说不过去的。
“这是条件吗?”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难看。
“你说呢?”她反问道,眼睛里闪烁着狡诘。
“我并不爱她,这你知道,原因你也知道,一场阴错阳差而已,你是我相见恨晚的人,我会永远爱你,但是,我不想把这两件事扯在一起,因为——”
“哈哈哈!”她突然笑了起来:“亲爱的,开玩笑呢,我是那种人吗,我爱你,你爱我这就够了!”
“你,你——哈哈哈!”我尴尬地笑了:“你******真坏!”
“不许说脏话!你才坏呢。”她扑过来亲了我一口:“我并不图你别的,你有才,有能力,最重要的是你重感情,当然也是缘分,从我见到你的那一天,我就自信你属于我的。”她吃吃地笑着。
闹了一场虚惊,气氛又恢复原来,我也一把搂住她,在那张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嘴唇上留住长长的吻——,这种现代的示爱,动人心魄,而在此前,我从未享受过。
“你要发誓!”她突然推开了我的脸,认真地说。
“发什么誓?”我又被整懵了。
“伸出手来,五指伸直,拇指和小手指碰上,说,永远爱我,永远不和我以外的女人发生肉体关系!”她示范着。
“行!”我痛快地答应,事实上,我和我要离婚的女人,已经分床五六年了,我伸出了手,按她的样子,举过头顶,心里泛起幸福的涟漪,心里早已庄严地宣誓:“永远爱你,永远不会和除你以外任何女人发生肉体关系。”完后,我说:“你也宣誓好吗?”
她也在我的注视下,完成了宣誓,我说:“相信我俩不会背叛这份承诺的!”
她郑重地点点头,这场景,我想已深深地刻进了我永恒的记忆。此刻,什么公司业务,什么找人免税,什么离婚,什么伦理道德,什么什么的羁绊,全部没了,我一个劲儿地在内心高喊,“今夜我醉了!今夜我醉了!”是的,今夜我真的醉了。
十二月的泪痕
一、南漂
在孤寂中咀嚼别人的热闹。
那种感觉比死亡更加恐惧。死亡,对于一个与死没有区别的人来说并不可怕,处于这种状况下的人仿佛一盏枯灯,只需一口气便可以捻灭那点希望之光。而活着的人,却必须担负着一种生的责任,游离在这世间,飘来飘去,如一叶蚍蜉。
她叫涓生。一个过惯四海为家的生活的男人,确切地说,是一个画家,他与涓生的母亲进行了一场只有六个月的爱情,他们闪电式地结婚,又闪电式地分居。在十二月生下了涓生。
男人无法丢弃他的艺术,他认为是女人搅乱了他的艺术生涯。他变得慵懒而骄纵,他寻找着出走的时机。女人不能用激情来换取面包与住所,她希望他能过一种正常人的生活。于是他们因为分歧而经常吵架,错误的爱情只维持了半年,男人因为艺术而出走,留下一张《离婚协议书》,把责任和爱情彻底划清界线。然后把痛苦一股脑儿地留给了两个女人:母亲和涓生。
婚姻如一张白纸,曾经有人想象着信手涂鸦换来满页的斑斓,现在却被试擦得发黄、起皱。涓生想,她不该出生于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但这就是命。
涓生不知道婚姻的概念。可是对于母亲,婚姻是一座没有底座的坟墓。而她却跟这一个女子住在像坟墓一样寒冷的地方。
涓生,生活在这样一个地方。她没有了爱,也没有恨。她逆来顺受地面对着一切属于她又不属于她的事故。她没有选择,一切仿佛命中注定:婚姻、出生、流沛。
十一月底,涓生离开北京,来上海。
那时上海还没有下雪,北方已经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虽然上海也靠北,还是具备了江南的神韵。母亲没有来上海,她留在了那个伤心的地方,不过现在她已经无忧无虑,无悲无喜了。她已经分不清何所谓悲,何所谓喜了,母亲精神失常了。涓生来上海前,表姐把她送进了疯人院。涓生是不想把母亲送进那个黑暗的地狱的。可是那儿或许比现在北京的住所好,不会勾起她那心碎的回忆。母亲爱得太深了,恨得太切了。她已经不认识她了,她会用一盏床头灯罩砸她的太阳穴。那块疤痕并不明显,却痛得刻骨铭心。表姐没有与她商量,就把母亲送进了疯人院。
在南来之前,涓生去看了母亲,母亲非常害怕见到生人,她现在只认得在那里跟她有接触的人。她望着涓生却傻傻地笑。涓生没有叫她,只是隔着玻璃望着她,泪水簌簌地往下掉。她现在没有能力把母亲带走,她的生活也没有着落,母亲呆在这里比跟着她强。
涓生无能为力,于是她一路南漂,来到了上海。
北京,那儿有她太多的可怕的回忆。
十一月,上海有肆意的海风吹拂。涓生的心儿如太平洋的水,在东岸与西岸之间飘来飘去。
二、涓生
别人叫她涓生,她便觉得有一种亲切感。其实只是那么有限的几个人这样叫她:母亲、表姐和焕之。跟她有接触的人只叫她的姓。现在在南方,她便常常梦见母亲叫她涓生,然后她便流着泪醒来,很幸福。
南方的这个城市,繁华热闹,温和湿润。不像北方的城市,阳光响晴,皮肤干燥得裂开。这儿适合生活,但却是个让人感到孤寂的地方。涓生恐惧阳光,所以在北京的时候,她常常躲在自己的房子里。仿佛“蝴蝶斑”一样地仿佛见光死,见光死是丑陋的,她南飘来此。
并不是她怕死。她坚信,命运之神把死高高地挂在抬头可见的地方。死是早已注定的,它会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派死神来把你带走。所以涓生想,既然活着,就不轻言放弃生命。
不过涓生会常常产生这样的幻想:
“厄尔。尼洛的冷暖洋流相遇引发了一场海啸。在海难中只有一个海滨居民遇难,罹难者只有一个女子。一个迂腐的女子,为了海边那一座唯一可以寄身的蜗牛似的房子,把生命游戏了一场。
也许她是可以幸免的,如果她随邻居一起逃难。她却没有。她想自己一生都在逃难,她不想逃了,累了。也许死神想借此机会把她带走。
海啸事件见诸报头条:“二00七年,一女子涓生遇难,人类以最低的伤亡成功预测了突发的海啸。为了纪念这次海啸故命名为‘海啸涓生’。
据有人提供消息,本来这场海啸是可以零伤亡的。涓生成为一个不解之谜。”
海啸没有真的发生,十一月就要过去了,十二月蚕食十一月的光子,把已经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日子消化在腹中。
十二月,上海开始漫天飞雪,天寒地冻,江水匍匐着安睡,宛如一条流浪的狗,蜷缩在上海——这个漂泊在太平洋板块中的岛屿似的街头。
这座城市收容无家可归的生灵。涓生蜷缩着单薄的身躯,蜗居在海边那栋冰冷的木房子的楼上。她没有生起壁炉中的木炭,只是裹一条毯子,背部靠着刺骨的席梦思床架。那条毯子是从母亲那儿偷来的。她裹着它,心里有依靠,那是母亲的味道,母亲的味道安全而温馨。这条毯子是涓生冒着危险从母亲身上拽下来的,为了这条毯子,她差点被一只从天而降的灯罩砸瘸。她膝盖骨以下的骨头严重骨折,好在焕之及时送她去医院,才不至于落下残疾。不过每当刮风下雨的时候,那个部位就会隐隐作痛。不过那时涓生觉察不到,他想起了母亲和焕之。
她清楚地记得那时的情景。母亲喝得很醉,她光着脚丫,提着那双丝蕾装饰的高跟鞋回来。进屋之后,她就不停地哭,不停地吐,含糊地喊着涓生的名字。涓生把母亲扶到那个超大的席梦思床上,母亲匍匐着,头侧在没有床沿的边沿上。涓生真想甩这个女人两耳光子,一场婚姻把她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不过她下不了手,她是她的母亲。涓生知道母亲对她的爱,只是母亲把它隐藏得很深、很深。她跪在床沿下,帮助母亲减轻酒精带来的痛苦。母亲身上当时就裹着这条毯子,上面粘着秽物,母亲抱着那条毯子就像抱着小时候的涓生。泪水顺着面颊往下流,冰冷的。
涓生,从小就生得很俊俏。容貌是拜母亲所赐。母亲已经四十出头,她的仪态却似一个二十来岁的高贵的少妇,浅浅的淡妆,点缀出她高雅的气质。她身材高挑,加上丝蕾装饰的高跟鞋更加显现出她的光耀。而涓生继承了她的一切遗传基因,更具禀赋。当涓生长到十六岁时,她已经长得人见人爱了。不过母亲总是会憎恨别人对她的赞许,她不喜欢涓生留长发。其实母亲当初也是留长发的,顺而乌黑,那个叫父亲的人说最让他为她着迷的就是她的长发,所以母亲把她的惨剧归于美貌和长发。她恨长发。
十八岁时,涓生已经念完经济学的专科,母亲和她在北京找到了合适的住所。母亲对涓生的态度越来越差。她会看不顺眼涓生拉直的长发,拿着剪刀在涓生睡着的时候粗糙地剪断那缕缕青丝,她会很不顺眼看涓生用手指去理顺那纠缠的头发。她会在喝醉的时候拿身边可以探取得到的东西砸涓生,好像砸一只与她毫不相干的猫狗,并骂她是“****养的。”她会在给她拿被子盖在身上的时候扇涓生的耳光子。涓生的身上几乎到处是伤,但是她习惯了。比起这个,她更害怕到时候连拿她出气的人都没有。她害怕孤单。很多时候母亲不在的时候,她就十分害怕,害怕母亲离她而去。
现在,她到来了上海,她就时常想起母亲,那个给她带来痛苦的,却又让她不得不想念的女人。她觉得很孤单,快要窒息死掉。
于是,她抱着那条毯子,蜷缩着不停地抽噎,累得直到睡着。
三、焕之
十二月,涓生已经在一家报社供职,薪水不菲。她仿佛暂时找到了依靠,她不停地工作,不停地写出让编辑惊叹的文字,不停地抽烟、喝酒。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母亲会在深夜的时候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了,因为烟可以给人暂时的温暖,让人觉得不那么无聊与寂寞。涓生回到寓所,工作结束后,就一根接一根地吸烟。
焕之来上海,他来看望涓生,表姐打电话过来告诉涓生,焕之来上海了。焕之,是表姐的男朋友,他是一个让她觉得安全的男人,没有烟草的味道,留点胡茬。她小时候在遭到母亲毒打以后,他常常给她的伤口擦药,他的胡茬就常常碰到她的脸,她会觉得很舒服。但是涓生不愿意见到焕之。他是因为表姐的嘱托才来看她的,应酬似的来慰藉一个举目无亲的女子。他现在就像施舍恩惠的富翁,而她成了仰承恩惠的乞丐了。她想到搭石铺桥上的行乞的异地人了,他们背井离乡,受尽人间冷眼。
她要避开焕之。
焕之不断地给涓生的住处打电话,涓生总是敏感地看着那些凌乱的的号码。他对焕之的号码再熟悉不过了,在最孤独无助的时候,在自己被乱放的酒瓶绊倒受伤的时候,她就会想起这个号码。她总是想要是焕之在这儿该多好啊!他会心疼她,用纱布拭去伤口上的杂物,然后小心翼翼地用酒精棉消毒,上点云南白药,贴上创可贴。他就像她的创可贴,抚平她的伤口。他有一双女人一样细致的手,温柔而巧妙,让人爱恋。可是现在涓生很害怕这个男人,他快要跟表姐结婚了,就在年底。以后他便是别人的男人,他不可能随意僭越他的位子。他不可以在表姐不在的时候和他一块儿喝酒,一块儿唱歌;他不可以在表姐不在场的时候给她处理伤口,做一些看起来暧昧的事情。这些事情在表姐在场的时候也不能发生了。因为同是女人,涓生明白作为女人,在情感上是容易吃醋的。她喜欢焕之,但是他不能背叛表姐,也不允许焕之背叛表姐。
焕之给涓生语音留言了,他告诉涓生,他要回北京了,以后再来的时候或许已经成为孩子的父亲了。涓生不知道焕之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这些又与她相干吗?难道做父亲也要告诉他吗?涓生气愤那段留言,她按着DELETE键,手指晃动了几下,终于没有按下去。焕之的声音是那么温暖人心,那么温柔,让人觉得安全。她爱他。
她重新听了那段录音:
“涓生,我就要回北京了,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见。我希望在离开之前见你一面。不知为什么你一直不接我的电话,我只是真的想见你一下,你总是一个让人放心不下的女子,你害怕别人的怜悯。可是涓生,我只想见你一面,知道你好好地生活着就好了。或许以后我再来的时候已经成为孩子的父亲了。”
天色已晚,涓生不知道焕之此刻在做什么。明天,焕之就要回去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不要见他。她的胸口发闷,她想喝点什么,可是什么也没找到,她已经很久没有去超市了,冰箱里的东西已经见底。涓生拿起外套,走下楼去,她的脚步沉重而粗鲁,楼梯的木架结构“噔噔噔”地作响。她需要热闹,需要酒精。她冷极了,冷得快要窒息。她没有在房子里逗留太久,熄灭灯光,她穿过花园,顺手关上了木质栅栏。焕之站在灯光下,他穿着黑色的西裤,白色的纯棉布衬衫。她没有理他,装作没看见他,她叫了一辆出租车。焕之走过来拉住她的手,她反过身来就是一巴掌,火辣辣地扇在焕之的脸上。她没有看焕之的表情,她的眼泪唰唰地往下落。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在那里颤抖。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打焕之,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在他的面前如此失态,她想逃走,于是她就那么懵懵懂懂地上了车。
车在淮海路停了下来,涓生付了车钱,便钻进一个喧哗但比较洁净的PUB,他坐在酒柜前的高跟凳上,不停地喝酒,不停地吸烟。她怎么也不觉得有醉意,那一记响亮的耳光就像打在她的脸上,烧烧的。她不知道焕之当时有没有表情。她打了焕之,她又不是焕之的什么人,她没权利打焕之。那是妒忌吗?是爱吗?可是她爱焕之。
她喝得七八分醉,又打车回住所。她没想到焕之还在那儿,他依然站在灯光下面,头发有些凌乱,脸上有些忧伤。
涓生看到焕之时,她便大吼起来:“你为什么不躲开我那一巴掌?你是傻瓜吗?”
焕之向她走过去,他扶住她的肩膀:“涓生,你总是那么任性,你总是不断地使自己受伤,你总是让人不放心。”
“别碰我,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脆弱。”
“涓生,我只是想过来看看你。你是瘦是胖。你这样子,怎么叫人放心……”焕之的眼睛红了。
“焕之哥,你回去吧!你已经看到现在的我了。我很好,很好。现在终于有自己的住处,有自己的工作,不再挨打,有丰厚的薪金可以养活自己……”涓生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在颤抖,她知道她自己其实内心很苦,很苦。她就要失去自己心中的依靠了。
“涓生,我这个月底就要结婚了。碧瑶对我很好。一个人不能总是为自己活着,因为责任,爱情只能排在第二位了。爱情对我来说,真的很奢侈、所以涓生,你要过得幸福,找到自己的爱情。”
“我不想听这些,你走吧……”
“你喝醉了,我扶你进去就走,明天我就要回北京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你怎么教人放心。”
焕之走近涓生,他要把她扶进屋去,焕之这时才真正看清了涓生,她很瘦,皮肤发黄,头发蓬松,穿着宽大的黑色棉布T裇,紫色的牛仔裤,脸上泪痕斑斑,眼睛灌了铅似的发肿。他把涓生的头埋在在自己的胸前,任泪水湿透布衫。涓生挣扎了几下,但是她马上被这种感觉湮灭了,她变得很温顺。
“还痛吗?我不该那么用力地打你的。”涓生抚摸着焕之浮肿的脸。
“我知道你心中的痛。”焕之把涓生的手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