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乱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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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两个选择

当孙阳回到家中的时候,坊间的更夫已经敲过了第二通更鼓,迎上前来的苏婉还待与孙阳叙话,却看到孙阳铁青的脸色,不由得一愣。

一旁的房伯走上前来,提着灯笼为孙阳将道路照亮,昏黄的灯光下,孙阳铁青着一张脸,对着苏婉点了点头,一言不发的走进了书房。

咣当!孙阳狠狠地将房门甩上,将房梁上的灰尘,簌簌的震了一地,房伯带着疑问的表情看了看苏婉,似乎想要询问,为何孙阳自程府归来会变成这样。苏婉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轻声对房伯道。

“房叔还请回房安睡吧,六郎这里有我就够了。”

房伯点了点头,叹了口气,便转身向自己的门房走去。

夜色中房伯手中的那盏微弱灯光,随着房伯进屋而消失在眼前。苏婉抬起头看着皎洁的月光,淡淡的月华洒在苏婉那张柔美的脸颊上,显得格外美丽。

扣扣,苏婉轻轻地敲了敲孙阳的房门,透着窗户纸,能够看到孙阳并没有点灯,屋中一片漆黑。

“六郎。”苏婉柔声推开门唤道,只见孙阳坐在椅子上,低着头沉默不语,自窗缝投进的淡淡月华,在孙阳身上留下一道浅浅的月痕。孙阳的身子微微颤抖,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凑着薄薄的光亮,苏婉见到孙阳似乎向着自己微微的点了点头,便轻轻将房门关闭。踏着柔柔的步伐,走到孙阳身边,在桌案上摸索了一阵,找出火折子,将屋中的油灯点燃。

橘黄色的灯光身为微弱,借着光亮苏婉走到了孙阳身前,轻轻抚摸着孙阳的脸颊,只感到手上有一阵湿润。

“六郎今日可是受了委屈?”苏婉柔和的声音在孙阳耳边响起。孙阳神色不对,自然是在程府出了些什么事情,苏婉怎会猜不到这般简单的事情,自从老妇人去世之后,孙阳不知多少次受人白眼。苏婉心中不禁一阵怜爱。

孙阳伸手将苏婉放在自己脸上的玉手按实,感受着苏婉柔滑冰凉的皮肤,闭着眼睛,轻声道。

“些许小事,倒令姐姐担心了。”孙阳的声音略带沙哑,苏婉如此熟悉他的性子,知道孙阳历来将心事藏着,轻易不会显露,若是他真的不想说,便是逼问也是枉然,便不再追问,只是将身子靠在孙阳身侧,孙阳将头斜斜的抵在苏婉的胸前,心绪渐渐平复了下来。

“明日程叔父要同我去祖母坟前祭拜,还得劳烦姐姐且将东西备好。”孙阳沉默了良久,突然开口说道,此时语气已经平静,沙哑的嗓子也不那么明显,似乎方才只是一时的宣泄。

苏婉将脸贴在孙阳的头顶,将另一只手环在孙阳的肩头,低声应了一句。两人就这样无言的坐在屋中,微弱的灯火,随着自窗缝吹进来的夜风,轻轻摇曳,恰似多情的歌女转动着腰肢。

孙阳吸了口气,松开苏婉的手,开口道“今日晚了,姐姐便去睡吧。”

说完站起身来,走到床前,解开身上衣袍。苏婉默默走到孙阳身后,为孙阳将头发散开,披在身后。并帮着孙阳把身上的外衣除去,铺好床铺,待孙阳躺倒铺上,揉了揉孙阳的脸颊,轻轻退去。

一夜无话,只有星星在眨着眼睛。似乎像孙阳的心事一般烦躁,难以入睡。

第二日,孙阳一觉睡到辰时,才在苏婉轻柔的声音中,睁开眼睛,看看时辰,孙阳刚忙下地,在苏婉的服侍下,将衣服穿好,扎好发髻,洗了把脸,走到院中,就这阳光,活动活动身子。

不多时,院门被人轻轻叩响,孙阳猜到,该是程千里府上的随人到了,刚忙走向正门,房伯自门房出来,将房门打开,正见一名缁衣随从站在门口,而其身后程千里正坐在马上等待。

祭拜的东西程千里自然早已准备妥当,但按照礼节,孙阳也需要收拾一些事物,从苏婉手中接过一个不大的包裹,孙阳走出了门来。

“小侄见过叔父。”孙阳背着包裹走到程千里面前,程家的小厮将包裹接过,孙阳向程千里行礼问候道。

“庆之莫要多礼,昨日为叔不胜酒力,今日起得晚了些,我们路上叙话吧。”程千里笑着一挥手,身后跟随的兵卒牵过一匹马来。

燕朝尚武,文官骑马是常态,孙阳虽然马术不佳,但并不是上不得马的。谢过程千里,孙阳翻身上马。

程千里初回京城,自然不好排场太大,但毕竟也是军中将官,其父又为一方镇将,安全还是需要注意的,而且程千里提前抵达长安,还是会被不少有心人盯着,故此,身后跟着十余名兵卒,以及两个家中小厮,看样子兵卒应该是武威军旧部,虽然大燕明确规定官员世家不允许豢养私兵,但实质上随着白母教之乱,大燕的整个政治体系崩溃,莫说世家大族,便是地方的坞堡也多养着庄客,闲时务农战时为兵,若非武宗横空出世,只怕大燕这半壁江上也早就变成诸侯林立之地,成汉末诸侯割据的格局。所以,虽然大燕中央的政令仍然通行,但私底下,许多旧时法令早已没人遵守,若非中央掌控着强大的武宗旧军,各地早已反旗四立。而程千里带几个武威军将入长安,基本上算不得大事。

孙阳祖母的墓地,在长安城以西的岷山之上,此地风水不错,葬着不少官宦,孙阳的祖父祖母以及双亲都在此地安葬,细细说来,此地还是程牧之出钱为孙家买来,而当年安葬孙阳父母的时候,还是程千里出面张罗事宜,故此,这一段道路程千里甚是熟悉。

岷山距离长安算不得远,因为此地葬得多是官员,所以有专门雇佣的守墓者,来防止盗墓贼袭扰,因为葬在这里的多是低品小官,所以陪葬物也算是丰富,所以,几家先人葬在这里的官员后代,各出了些银钱,雇佣了几家农户,而孙家自是也出了一些银子。本来孙家祖坟在冀州,但孙阳一人支撑家业,根本没办法将尸身运回祖坟安葬,故此只得将坟茔修在了长安。

走了大约两个时辰,孙阳的马术不熟,稍稍落在后面,程千里迁就孙阳,也降慢了马速,与孙阳并骑而行。

一座算不上高的山峦由小变大出现在了一行人的面前,孙家的墓地在山南一侧,程千里留下两人看马,与孙阳一起走上了山。

孙家没马,虽然大燕朝掌握着幽燕凉州这些产马地,但如孙阳这等小官还是养不起马匹,尤其是草料马圈这些都是费时费力的东西,所以自孙阳父亲病故之后,家中曾圈养过的两匹凉州马也被祖母卖掉。故此往日孙阳上坟多是要向车行借车,所以一年也就是清明重阳,生辰死祭这些重要的时辰才来一趟,算了算时间,也大致又半年没有来过祭拜了。

果然,到了墓前,孙阳父母的墓地还好,那时孙阳祖母尚在,墓地都是用的上好石料修葺的坟茔,而孙阳祖母因为是与祖父合葬,那时家中已经到了中落,孙阳一个十四五岁的男丁,既无银钱,又乏精力,所以虽然坟茔还算整齐,但杂草已经长了半身高。

程千里看着有些破败的坟茔,并没有说话,只是叹了口气,走上前去,将杂草一一拔去,一旁的孙阳自然刚忙一并上去,而两名小厮也开始将贡品摆开。

不多时坟茔已经打扫干净,望着漆色有些脱落的墓碑,程千里撩开衣襟跪倒下来,孙阳见状,在程千里身后一步之地,跪下身来。

坟上的拔下衰草随着风飘散,孙阳望着程千里下拜的壮硕背影,心中暗叹,程千里对自己的情感到不似作为,从其在祖母坟前的样子便可推断出一二,而昨日程千里的话里话外,明显有着将程菡许配给自己的意思,但这件事程千里显然做不了主,不然程夫人也不会随后便将话堵死,特意羞辱自己,将事情变得无可挽回,而从今日程千里一路上都没有提程菡的事情,也能看出,这位程叔父,显然是屈服给了自己的夫人。

对于这件事,孙阳并不意外,程家是军中权贵,而程菡的外租又是大族顾氏,自己不过是区区一个九品待诏,而便是这个小小官职,也是程家为自己求来的,无论从家世能力还是未来去思虑,程家将程菡嫁给自己都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也就是程千里念着两家情分,才有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孙阳心中一阵感叹,再好的交情也及不上现实的厚重,自己一个仰人鼻息的浮萍,若是对程菡起了非分之想,怕是让人知道都会笑掉大牙。

程千里在孙阳祖母父亲的坟前哭了一通,看看天色已经迟了,便带着众人下了山,向长安走去。

骑在马上,程千里突然开口说话了。

“庆之,你来找我,显然也猜到了京中要出些事端。”

孙阳闻言心中一喜,看来自己的猜测真的没错,京中果真要有大事发生。程千里继续道。

“你一个九品待诏,在这个时候继续留在京里显然并不合适,叔父为你安排条出路,不知你愿不愿意接受。”程千里说完看着孙阳的眼睛,等待孙阳的回到。

“小侄愚笨,在京中举目无亲,一切仰仗叔父提携。”孙阳赶忙恭声答道。

对于孙阳的答案程千里并不意外,此时京中稍有些门路的官员都能嗅到京中不一般的空气,孙阳虽然年纪不大,但也算是个聪明人。

程千里稍微停了一下,似乎略微思索些什么,便开口道。

“叔父,不过是个小小的果毅都尉,只为你想到了两条出路。”程千里说着,叹了气,在孙阳看来,程千里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孙阳却猜不出是什么。

“我程家在军中多年,有不少故旧,如今坐镇蓟城的陈润章是我父故交,我可以安排你去那里做个六曹,这是其一。”程千里道。

军中六曹,即功曹、仓曹、户曹、兵曹、法曹、士曹。亦称六司,即司功、司仓、司户、司兵、司法、司士。本来是属于地方府衙的小官,但随着后来逐渐被划入军中,成为军中的常备文官,但在军中地位不高,而且权职极为琐碎,是个务实的官儿,而且手下小吏大都是自军中退出来的老油子,是个吃力又不讨好的职位。而孙阳从没有过地方任职的经验,若是真去了蓟城,人生地不熟的,必然难逃被架空的下场。

而且蓟城地处幽燕之地,是朝廷抵抗鲜卑柔然等族的最前沿,为天下四镇之守,天下四镇是武宗为了抵御四方而设立的四大镇军,其最高将官,便是鹰扬校尉,是个权大于官职的位置,而四镇分别是,镇守蓟城防御鲜卑的辽东镇,镇守武威防御羌人钱氏的西凉军,因为钱穆庸受封凉王,故此西凉军又叫武威军,用以与钱氏凉军区分;镇守襄阳防御伪朝赵越的荆州军,以及镇守寿春同样为防御伪朝赵越而设立的淮南军。此四镇便是大燕朝主要的边军力量。

四镇的镇将,都是从武宗秦均的老将,除去武威的程牧之,剩下三人是,蓟城陈润章,寿春高君泽,襄阳白元亮。四镇之中除去武威还算太平,其余都是连年征战,虽然规模不大,但时常有战报入京,孙阳在翰林院时常听那些小吏讨论,也知道,蓟城实在不是个安稳的地方,而六曹这样的位置,孙阳又着实摸不着头脑,故此,下定决心还是听一听程千里给出的另一条出路。

程千里见孙阳神色变幻,知道他还在心中盘算,便继续说道。

“我有一友人,今日将领一支北衙禁军前往中阳轮换旧军,那人也是你父旧识,名唤袁骆字丰肃,我若开口,可为你某个参军之衔。”

中阳在樊城以北,是个小县,因为两面环山,算是个驻军的好地方,但因为南有樊城,东有汝南,西接许县,东南方又与在赵越手中的江夏城距离不远,但因为东南向群山阻隔,大军难以通过,而中阳城墙坚固,存粮又多,又有东南西三面可为援军,所以算是个安全的地方,燕朝只在此地放置了一个下府的兵力,也就是八百人,在大燕朝府分上、中、下:上府为一千两百人,中府为一千人,下府为八百人。

但因为武宗死后,白母教的残余势力仍然星散在汝南附近,所以中阳这个地方,时常有些零星小部骚扰,故此,也称不上是个好地方,而参军这个位置,本是参谋军务的意思,后来逐渐成了实职,一般为七品或八品,当然也有低至从九品下的。而下府参军,大概是个八九品的官职,孙阳去任职倒也算是刚好,因为文官清贵,孙阳又是从中央下到地方,故此稍稍升上一阶,也算是说得过去。而参军这个位置,也有些许说法,如参军分为谘议参军、中兵参军等等,但大致都是个务虚的职务,虽然名义上是六曹之长,但实际上六曹的主掌权在军中将领手中,参军算是军中的一个虚衔,没多大职权。

孙阳仔细想来,这两条出路都算不上好,一个蓟城六曹,一个中阳参军,蓟城是重镇,所以六曹的品级与中阳这一个小县的参军一般,但大燕朝的官职大小,主要看的散官,孙阳是东宫待诏,本身就没有散官,这也是为什么那些小吏都不将他们放在眼里的原因,但要去军中任职,必然要授散官,而向吏部求一个散官又不是孙阳这等小官容易做到的。

所以仔细想来,虽然两个地方都算不上好。但相对来说,中阳县这个位置要容易办到一些,因为这支轮换的军队,出自北衙,孙阳的祖父本就是北衙禁军致仕的,而北衙禁军按规定是父子兵,就是散官是可以父死子继的,当年孙阳父亲早丧,自己在祖父去世的时候因为年幼,这个武散官便一直留在了那里,如今自己去北衙,正好可以名正言顺的继承祖父的散官,可以说,当这个参军,还是一个比较容易的选择。

就在孙阳想好的时候,突然发现一桩事,刚才程千里,说这两条出路的时候,先说的是蓟城六曹,难道程千里的意思,是想自己去蓟城任职?若是如此,难道说,中阳这个位置有什么问题才是?

孙阳想了想,实在难以定夺,心头一动,便开口道“小侄见识浅薄,对这两桩差事难以抉择,还请叔父定夺。”

程千里闻言,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点了点头道“这两个差事说起来,还是中阳那个参军为佳,汝祖曾在北衙任职,我给兵部去个帖子,先把你的散官要来,再带你去拜访袁丰肃。你看这个想法怎么样?”

程千里的话,与孙阳的猜测不同,孙阳心中浮起了一丝疑惑,但还是开口应道“一切都依叔父做主。”

拍了拍孙阳的肩膀,程千里笑着加快了马速,一行人在官道上疾驰而过,溅起了尘土,将空气变得浑浊。孙阳伏在马上,跟在程千里的马后,心中挂碍了多日的那块大石,总算是落地了。

终于要脱开东宫压在自己心中那沉重的枷锁了,望着眼前的长安城,孙阳发现,那笼罩在长安城上空的浓重云团,似乎有散开的趋势。

也许,明天会是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