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胭脂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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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男儿泪

清明时节雨纷纷。

在仲春与暮春之交的清明,是我们华夏大地一年一度祭奠故人的日子,人们扫墓祭祖,上坟烧纸,寄托哀思,怀念故去的先人,世代沿袭而成为中华民族一种约定俗成的习俗。每到这一天,上天也好像是受到触动,通常都会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但今年的清明节却出奇的阳光明媚,晴空万里。

一高一矮两个青年的身影沿着乡间的土路缓缓前行,旷野的烈风躁动不安的呼呼吹动,带动起干燥的尘土席卷而来,让人忍不住地想要伸手遮挡一下这几欲吹迷双眼的风尘。

但那两人却毫无动作的任凭那夹杂着尘土的暴虐烈风吹面而来,依旧不急不慢地前行,脚步轻缓,但每一步却又显得掷地有声地沉重。

这里是一处穷乡僻壤的后山,杂草丛生,几株粗壮的老树静静地站立,黝黑的树干纹理斑驳,透露着时间的沧桑。

中央一块平坦的空地处,孤零零的堆立着一个不大的坟丘,周遭的荒烟蔓草被清理的干净,与远处荆棘堆簇的杂草丛形成鲜明对比,显然是有心人经常过来清扫的缘故。

两人一前一后的来到那个坟墓旁,静默,站立。

“虎子,把东西摆上。”

陈玄韬凝视着面前的那一抔黄土,声音略显低沉。

后面的虎子点点头,随手从拎来的竹篓里拿出几个果盘和点心摆到土坟旁,又一声不响地退回到身后。

“爸,妈,您这不孝儿过来看你们来了。”陈玄韬说着双腿屈膝,铿然跪地。后面的虎子也跟着一起跪下。

尘归尘,土归土。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富贵荣盛也好,一贫如洗也好,到头来,这一切的繁华与衰败毫无例外的都会化为眼前的这一抔黄土归于虚无。

陈玄韬神情悲落的望着眼前的坟丘,幼时温馨的场景一幕幕的闪过心头,撕扯着他的心腑有如刀搅一般阵阵作痛,他就像是凝固了的泥塑木雕一般,一动也不动的兀自跪立在料峭的冷风里,眼神中罕有的流露出一种疲倦了的脆弱和伤怀,缓缓开口道。

“妈,我知道你走的时候虽然是笑着的,可我知道你跟着我那一穷二白的老爸日子过得步履维艰,说家徒四壁可能显得言过其实,可除去给您老买药的钱吃穿都是捉襟见肘这可是真真切切的大实话。穷,这样一个字眼在这个金钱名利高于一切的社会里是为人所鄙夷所耻笑所看不起的,为此,你受到过多少亲戚的白眼冷漠多少乡邻的闲言碎语,那份苦,是怎样的苦?那委屈,又能向谁倾诉?但你每次都挺了下来,再苦再累把眼泪装在心里用微笑面对我和老爸。”

“有一次,冯爷爷问你说,你这样含辛茹苦的坚持到底累不累苦不苦?你风轻云淡的一笑,摇着头说,累啥,这孩子听话,他爸也勤快,我很幸福。冯爷爷当时拄着拐杖心情激动的点头,连声说了三个好字,我那时年纪尚且幼小,不大懂得他话里的意思和他表情的寓意,可我分明看到他眼角有一滴滚烫的浊泪溢出眼眶。”

陈玄韬燃起一堆火,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徐徐讲述,火焰跳动的火光为他的身影增添了一抹赭红色,让他那白皙的肌肤有了一层接近正常人的暖色,微眯的眼眸中密布着细碎的伤痕。

“妈,村上人说你能够嫁给我爸是他的福气,若你能听到的话一定会毫不犹豫的辩驳,可我知道,这话说的在理,这么多年你一直无怨无悔的在操持这个家,多难多苦都和我爸相互扶持着走来,同舟共济,从无怨言,能和你结为连理这是我那穷困潦倒的老爸今生最大的幸事。”

“其实我更想说的是,有你这样的母亲,更是我难得的幸运,你爱我胜过爱自己,把最苦的给自己最好的留给我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念念不忘的念叨着我的乳名,今生有你这样的母亲,值。”

他喉结哽动,声线震颤,右手抓起一捧坟前的泥土捏成拳状激动地微微颤抖,心绪激荡的无以平复。

缓和了一下情绪,他从方便袋里拿出两瓶酒来,不是什么好酒,BJ的二锅头,用牙咬开瓶盖洒在坟前,又拿出一瓶打开给自己灌了一口,略显嘶哑的说道:“爸,知道你好这一口,儿子敬你。”

“爸,我对你做的最不应该也是最让我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母亲去世下葬那天我不该对你乱吼。那天,就是这个地儿,年过十岁的我看着宠我爱我的妈妈就这么毫无征兆的消失不见了,我惶恐害怕的不知所措,抱着妈妈的坟头哭着嚷着大声呼喊说妈妈你快回来快回来,可回复我的除了一两声乌鸦的凄凉鸣叫外便只有无声的死寂,我不解,也不懂,那么好的一个妈妈怎么突然之间就没了?”

“你过来劝慰我说妈妈和天使一起飞去天堂了,我大哭着质问你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你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为什么不是个百万富翁的有钱人,这样就可以为妈妈治病就可以不让妈妈离开我们了。你当时弯腰蹲在那儿,我看到你仿佛是在那一瞬间苍老了十多岁,我从来没有见过在我眼中一向坚强的老爸脊背如此的佝偻过,那种眼神中流露出来的疲态直到现在都一直在刺激着我的心,久久难平。”

“我知道你没把我童言无忌的话放在心上,也从来没有怪罪过我,可我这个当儿子的却始终对此存有一种难以释怀的愧疚。其实从我懂事开始,你这么多年的辛苦我和妈都看在眼里,每天起早贪黑风雨无阻的一刻也没有停息,你把那么大的重担压在自己的肩头一肩挑起,到底为的啥?为的不就是让我和母亲生活的更宽裕些更幸福些。小时候你下班回来后陪我玩,那时的孩子多半活泼爱动,我拉着你四处跑动,你的笑容虽然掩饰的很好,可通过你那因过度透支而摇摇欲坠的身体不难想到你的工作强度是何等的大,但至始至终你没喊过一句累。”

陈玄韬每说几句话都要喝上一口酒,仿佛只有靠着那涌起的酒劲才能将尘封已久的心里话倾吐出来。

“对于妈妈的离去,其实你的痛苦并不比我要少,我清楚地记得母亲去世前一天的那个夜里,你握着躺在病床上鼻息微弱的母亲的手失声痛哭,脆弱无助的像个孤单迷路的孩子,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深情怎样的哀痛才能让一个堂堂的大老爷们痛哭流涕的不能自己?”

“你对我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说人活着要有傲骨,可为了凑够给母亲治病的钱,视清誉胜于命的你放下身段放下傲气甚至放下男人的尊严卑躬屈膝的去向别人借钱,遭受到那么多人的冷脸色无数次的摔门板但都在最后手中所握着的那凑来的几千块钱里以一个微笑释然。爸,其实我觉得你这样做不丢人,这才是正真的爷们,儿子为你骄傲,以你为荣。”陈玄韬拿起酒瓶和父亲对碰了一下,仰首猛灌了一大口,嘴角溢出的酒水润湿了胸前的衣襟,他那本就白皙的脸庞因为喝酒的缘故而更加显示出一种病态的苍白。

“妈,小时候我最喜欢的就是溺在你的怀里听你给我唱《男儿谣》那首歌谣,你说,男儿流血不流泪,流泪的孩子最没出息,我承若过您以后都不会再流泪,所以,今天孩儿不在你们面前哭泣给你们丢人。”他拄着酒瓶跪在那儿仰着头使劲眨着眼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落下来,姿态里有一种带着悲怆的狼狈。

“爸,妈,你们二老一辈子颠沛流离命途多舛,甚至到头都没有吃过一顿好吃的,也没能让儿子有机会尽尽孝道孝敬你们,在下面一定不能委屈了自己。你们虽然没能给予我太过丰富的物质生活,可你们把自己满满全部的爱都给了我,孩儿今生有你们这样无私的父母,这辈子,知足。”

说到最后陈玄韬嗓音哽咽,他俯身,趴下,向着那孤立风中的坟头接连磕了三个响头。

后面的虎子趴在那里心绪激荡,眼睛微红,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泣,眼泪却不受控制的滴落在面前的土地上,但却倔强的不让自己哭出声响,缩成一团的身形因太过压抑的情绪而止不住的微微颤动。

作为一起相伴玩大的发小,虎子对陈玄韬的成长经历可以说是最有发言权。

一个孩子,一个年纪不过十岁的孩子,先后在这一年失去了疼爱呵护自己的母亲紧接着又失去了谆谆善诱教导自己的父亲,这样的一个孩子在那个本该纯洁无暇的年纪里冒着冬天的寒风守着父母合葬的坟头孤零零的站了一天一夜,那是怎样悲痛凄凉怎样揪心泣血的一个场景?

什么是沧海桑田?有时候沧桑变幻未必要等上百年。

一天一夜,让那个稚气未脱的男孩从此站立成了一个坚强不屈的男人。

从那以后的这么多年,时至今日,这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孩子为了养活自己干过各种各样的粗活,累过,苦过,悲过,痛过,也怨过,可唯独没有哭过。

英雄有泪,男儿不哭。

只因他清清楚楚的记得母亲临终前给他说过的这句话,铭心刻骨,终身不忘。

“男儿有泪不轻弹,一个男儿家哭什么?”陈玄韬摇晃着站起身来对虎子说道,他背对着阳光的脸庞像是藏匿在了黑暗中,看不清表情。

“我没哭,我是男人,只不过是让风沙迷住了眼睛。”

虎子哽咽着说道,随手用衣袖拭去了脸上的泪水。

陈玄韬点点头,没有点破他欲盖弥彰的粗略掩饰,拍了拍他的肩膀,沿着来路走去。边走边哼唱起了儿时母亲经常给他唱的那首《男儿谣》,夕阳照耀下的单薄背影肃索而傲然,带有一种难以言状的苍凉和悲壮。

男儿路,

只一步,

生死荣华莫回顾。

男儿血,

钢如铁,

刀山火海志不绝。

男儿泪,

最昂贵,

孤身万敌不后退。

骨万碎,

血横流,

生生死死不回头。

他哼的声调和好听并不沾边,可那略带嘶哑的嗓音合着起伏的节拍,沉郁中蕴育着豪壮,带有一种经世的落拓和沧桑的积淀,让人不自觉的被吸引与迷醉。这种顿挫的语调分明是有故事的人,未曾经历过大起大落大彻大悟的寻常人是断然无法哼得出的。

虎子看着面前的土坟,狠狠的攥紧了自己的拳头,眼神坚毅:“韬子哥的爸妈就是我的爸妈,爸,妈,你们放心吧,以后若是有谁胆敢欺负我韬子哥,那除非是先从我阿虎的尸体上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