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青桥下似水流年
一
一九九零年,她站在念青桥上,被风拂起的发丝缭绕着耳朵,隐隐约约听到河流中水波发出细微的颤动。
海藻一样的卷发被风吹起,又落下。柔顺的发丝有时会钻进她的嘴里,水嫩的红唇倔强的翘起。她是喜欢被温暖的,即使是这样稍纵即逝的微风,她也格外珍惜。
那身洁净纯真的校服一直在她的衣橱最下层,上面已经覆盖多年的华丽衣裳。印有大波斯菊的长衫,灯芯绒的藏青九分裤,还有一件件刺绣的吊带。整齐,素净。
站在这些美好的衣物面前,台台总会微笑。是母亲留下的衣服,她想象着她穿在身上的样子,发出清亮的咯咯笑声。
温和的南方小城,街道总是弯弯曲曲,像是在诉说纠缠不断的情愫。没有笔直的石阶,她总喜欢看着已经破旧的房门,数着脚下的石块。
父亲过去是海军部队的将士,有着严肃的外表,不容易亲近。他爱好读书,家里的书屋被他装的很充足。年幼时,她就知道闲暇时间躲在房间的一脚,趁着罅隙间的日光读书。不和外界交涉,正如母亲所言,一个人的生活无需感染社会之气。
母亲并不是传统的主妇,像其他妇人一样辛劳持家,而是每天做些文人雅士爱好的事情。父亲为了和她在一起竟然放弃优等的军衔,身无分文带着她来到江南的水乡鱼镇,过着余下的生活,母亲这样告诉她。时逢雨季,父亲赶上时机,做了船商,获得不小的利润。家里生活安详,她的生活也甚是无忧。
台台是家里唯一的孩子,被母亲看守的格外严谨。她总对着心爱的小女儿说,台台,你是家里的宝,要珍爱生活。
宅院和镇上几户大家的外墙围绕着整个小城,墙壁外面有条河流,河上有座已经破旧的石板桥。她记得母亲常带她来到此地,和着微风,对她说,台台,这座桥叫做念青桥,你要记得,无论你去到哪里都要记得。
她不懂得成人间的感情能持续多久,只是一直认为父亲和母亲间不会出现摩擦,会一直在一起。生意做的如火如荼,一次父亲出外谈生意,半年之后回来。只对母亲说了一句,我们该分开了。毅然决定离开。固执的母亲不依不饶,从不认为和她一心爱的男人之间有破裂。在父亲离开的第二天顶着凶猛的台风出海寻找她的男人,不幸在台风中死掉了。
父亲没有为她举行庄严盛大的丧礼,只是用最短的时间草草了却后事,然后带着台台离开了这个城市。
台台第一次看到那个阻挡在父亲和母亲之间的女人,冷峻傲慢的眼神,擦着厚重的脂粉,眉梢挑的很高,嘴唇用了朱红色。不得不承认,这样妖娆凶狠的女人确实很美丽。
父亲把台台送到她身边,然后说,台台,今后她就是你的母亲,你要尊重她爱她。然后指着旁边的少年,这是你的弟弟,庆庆。
那个稚嫩的男孩,看上去比台台小两岁的样子。嘴角的奶油冰淇淋还在,看着台台,露出厌恶的表情,没等父亲把话说完便扭头跑掉了。
在台台印象中,庆庆最初的态度便是用自己体内最强硬的抗拒对待她。不和她讲话,不和她对视,台台买的冰淇淋从来不接受。
虽然庆庆的母亲对台台很好,总会什么事情都为台台考虑清楚,但是年幼的台台无法接受这样突然起来的亲情变更。那是曾经对她说要记得念青桥的女人,一个为了自己爱的男人不惜毁掉姓名的女人,那个时刻严格要求台台的女人。如今却要对着一个陌生的女人唤作母亲。
父亲不再倾注全部的关爱在台台身上,他一边宠爱自己的新欢,一边为庆庆打算将来。当他意识到台台的存在只会干扰这样美满的家庭时,甚至说是随时产生毁坏可能的因素时,他决定将台台送到市立寄宿学校。
二
年轻的女人穿上绉丝衣衫,苍白的颜色,上面秀有大朵的牡丹和菊花,面料考究。脚上穿着黑色方口布鞋,鞋面上有一对鸳鸯。她静静的坐在木质圆桌旁,抚摸依然如丝绸般的长臂。可是镜中已经枯萎的脸,她想,他再也无法记起这会是他熟知的女孩。
一九七八年,都还是童真的面孔。彷徨而过的时间,是否真实的记录下这段故事。
那座横亘冰凉河水的念青桥,桥下的水是这座城每年冬季最早结冰也是最先流动的。它会安静地倾听桥上行人匆促的脚步声,在夜幕低垂时,叮咚地唱着挽歌为黑夜的到来欢舞。它是热爱夜晚的。
他曾经看到。她在黑夜独自一人站在念青桥上享受清净时的样子多么悠然,那童真的微笑也是一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只有这座桥记得他对她许下的诺言,又见证这些曾经热烈的言语渐渐褪色。
十七岁时,他在回家的路上邂逅了在桥的一头静默站立的她。
看着沉静的她,他抽出了画笔,在白纸上记录下她精致的面孔。她每天都去到念青桥,站在同样的位置上。她知道他会把她温暖没好的笑靥记录下来,他亦知道时日的累积,她已经熟稔这样安静地相处。
他们映衬在桥下的河水里,慢慢相迎而去,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依稀可见他牵起他的手。
她比他年幼两岁,但她的故事在他听起来有趣而惊险,破碎的裂痕剥夺了一个少女对未来的希冀。年幼时因为母亲未婚先孕,被带到姨妈家养着。寄人篱下的生活让她由一个性格爽朗的孩子变得沉默寡言,她只是喜欢独自坐在房间里看书绣字作画。后来姨妈家境衰落,她被姨夫待到南方的一个小城里,安排在一个以后会迎娶她做新娘的家族里。
这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大家,有深厚的背景。家族里的祖辈曾经跟随朝廷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后被皇帝升为亲王,在南方有一处豪华的大宅。后辈承蒙恩德,世代在此居住。
她生活在此,因为环境的优渥,自然与外界的人保持着距离。但是,她只能被当作仆人随便受任何人差遣,甚至是奶妈的话她也要服从。十一岁时,她见到了今后会嫁的男人,与其说是男人,不如说是孩子更为恰当。
一个腿上有恶疾右眼看不到的孩子,面目丑陋,偏执狂妄。一直都被安排在偏房里,不想让外族的人看到家里有这么一个怪胎。孩子比她年长五六岁,生性已经成形。看到她,喜上眉梢,说什么也要和她住在一起。
她不依,奶妈就用棍子鞭子抽打她。
即便这样,她也在那里生活了四年。这四年,她从未走出宅子半步,受着奴役般的待遇。内心的幻想早已破灭,只剩下对生的狂热,支撑着她原本顽固的坚持。
找到机会,她便会试图逃脱。她带上所有的积蓄,趁着家里仆人都沉睡,逃了出来。但是她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又会带给她什么样的灾难。
他被她吸引着,跟着她做惊险刺激的游戏。每次当他觉得游戏太过危险时,她都会开心地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他便愿意承担危险背后的绝望,他已经习惯濒临死亡。
她说,让我牵起你的手,带你去我的世界。
然后他很听话的把手放在她的手心,温热的触感,却有强盛的包容力。把他牢牢的吸附,像是灵魂都被她强行抽走。
她带着他逃课,去到小城北面的山坳里,一个荒落的村庄。她对他说,你到家了,我住在这里。天边的彩虹浮现,泥泞的小路把他们的裤腿弄脏。一浅一深的走着,她牵着他,他从来都没有犹豫和向后回望。
他跟随她走到村子里,每个村里人都笑容可掬。一个年迈的老妇走来,牵着她的手,你把他带来了,走,我们回家。
他被她带走。
三
山上的云雾总是那么美仑美化,山坳里的村落受到恩泽,虽然没有十分富庶,但是生存环境与自然相映成趣,衣食无忧,生活的惬意。
他和她在这里住了一个星期,并且早已料想他的家人已经惊动所有的亲朋好友一起寻找他的踪迹,或许还会惩处这样一个蛊惑人心的妖女。
我总是一个人深夜来到村子的最高的地方,俯瞰所能看到的一切。星迹的变幻莫测,还有月亮的缺失或是圆满。你感受不到的,我全部都能体会到。你和我在一起,注定受我的影响,去寻找你生命中并不缺乏的东西。你要走,就走吧。你的家人在找寻你。
他看不清楚她的脸,只能循着她音律的变化推测她的感情。但是,从最初他在念青桥上看到她时,她内心的湖沼一直是他无法深入进去的。
我不会走的。我与你一同前行。
次日,他家里的人便找到这个村落。来者口中传播女孩的种种劣行,以及怎样迷惑他家唯一的孩子。村里人并不相信,女孩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好姑娘。一直都用自己的所能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没有资产,却总是省下钱来给隔壁的老奶奶治病买药。
她带走所有的东西,还有他,离开了村庄。她说并不想给村里的人增添困扰,只要他们在这里一日,无论怎样,他们总会费尽心机找到他们。
深山里有一个荒废的庙殿,找了一些没有被雨水浸湿的秸秆,铺上她带着的棉褥。她说,来,你躺下吧。他乖顺的走过来,躺下她的身边。触碰到她温和芳香的身体,海藻一样的头发散落在他的胳膊上,他听到了女孩胸口此起彼伏的喘息声,安静祥和。他跟随她,唯一可以感受到的就是她内心的淡然与平和,不被任何事惊恐。
她把头埋进他的胸口,听到他的心脏碰碰的跳跃。她伸出手抚摸他的面颊,告诉他不要害怕。嘴唇轻轻的贴上了他的唇。
他终于听到她真实的声音,暴戾,凶狠,热烈。身体纠缠在一起,不在乎任何外界事物,却有着强盛的生命力。像是要使出全部冲出内核,就可以看到繁花似锦的园林,听到鸟儿自由的啼鸣。
他只是跟随她的步伐,不紧不慢的走着。看到世界的颜色发生变化,星斗转移,天界顿时不再乌云密布,光亮顿时乍开。
早晨醒来,他被刺眼的阳光惊醒,惶恐中发现身边的人销声匿迹,无处可寻。庙殿的门槛上刻着几个字,我要到你家。
他终于知道她要向所有的人承认错误,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她一个人策划进行的。当他赶到城里时,看到女孩跪在他家宅子的门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不顾虑尊严,成为一个任何人都可以指责唾弃的乞丐。家里出来人把她拖走,她是否还有直觉他不知道,他回到家就被关进侧房,门被锁起来。
几个月后,他的父亲来到。苍白的面孔上连血丝都看不到,他不知道这几个月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她现在是否活着。这个家族对于丑恶污秽的事向来很有原则,无论是谁犯下的错误,一定要有人来承担后果,可以彻底掩盖扼杀后续的便是被活活勒死。他曾亲眼看到母亲的妹妹因为和一个往来于家里提供货物的男人私奔****后遭遇的惩治,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男人,听姨娘说,他在她的眼前被活活勒死。
她有了你的孩子。父亲说出话时,露出从未有过的无奈,淡定的讲出这几个字。然后缓和了情绪,没有愤怒,没有怨气。她受到我们严厉的折磨,但仍然坚持。这是我从未遇到过的毅力和固执。即便受尽磨难,还是怀上你的孩子。所以,这是我们家族的后代,过些时日,待她康复,你们便成婚。
父亲命人把门上的枷锁去掉。他出来后看到她面容憔悴,但眼神坚定,他从来没有看到她那么坚持的双眸。
四
婚后,他答应父亲提出的条件,去到海军部队,接受严格的教化和训练。短短的两年便提升为上尉,这也多亏了父亲有意的安排。回到家中,衣着有体面的军服,上面挂有琳琅满目的勋章。她看着仪表堂堂,已经丧失童时的莽撞和盲目的他,似乎不能再像从前般被她牵着去到她熟知的世界。
她明白了,有些事是回不到原点。
产下的是个女童,和她有相同的眼睛,明亮而坚定,太阳穴的地方有颗红色的圆痣。在他来来回回的两年中,孩子都在母亲身边,被保护的甚佳,时刻不离开。她不让家里的长辈和佣人来抚养孩子,甚至他的父亲母亲也不让临近。幼童如今已经懂事,可以说些简单的话语。大多时候会像她一样静坐着,看着她做刺绣、看书、作画。
直到她满两周岁才给她起了名字,唤她台台。她说是姓名不能代表一个人,只是一个虚浮的代号,不需要慎重考虑,终究会被淡忘。简单一些就会忘记的快一些,这些话家里的人并不在意,只是遵从她的意愿。
台台对于父亲的印象被她刻画的相当伟岸,忽略了当初和她出逃的过程,忽略了她如何被他的家人职责埋怨凌辱,忽略了在这样的两年中她所饱受的思念之痛。只是一再强调那是一个她心仪的男人,一个她必须敬爱的父亲。
她只是一个未满十八岁的孩子,心智成熟不相称于年龄的姑娘。带着一个仅仅两岁的孩子在一个显赫的家族充当角色,不被家中人重视,只是为了吃饭休息而居住在此,更重要的是这是他的家。
毕竟他还是年轻的,有旺盛的活力。部队里,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为数不少,最初他不以为然,认为浮华的生活并不适于他,自觉的和他们隔离开。每日严守律己,用书本来填补生活的闲暇时光,外表愈加严肃认真。但是受到那些纨绔子弟的排挤和嘲弄,说他并不是家族正统后裔,他只是想证明自己的身份和血液的高贵,便和他们走在一起。时间长了,他逐渐淡忘曾经的顽劣以及和她在一起的惊险刺激。拿到上尉的军衔后更加放任自己,在公众场合和漂亮妖娆的舞女调侃戏谑。却还是一副令人肃然起敬的模样,这样的姿态一直都在台台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凛然的外表,还有从不外露的感情,给台台足够猜想的空间。
永远不要做被蒙上双眼的人。一天,她这样对台台说,台台问她为何,她便缄默,什么也不再言语。那个时候台台已经八岁。
她听到传言,说他和一位上校的女儿有奸情,证据确凿。是他昔时的好友告诉她,一直都看着他们的一切,不想再蒙蔽她,就索性把什么都道了出来。她静默的听着,然后没有说一句话就离开。
回到家中,夜里躺在他的身边,抚摸他的胳膊,却被他挡开。她知道事实的真实的模样,但是为了维持这段艰难的感情,没有说穿。只是轻轻的在他的耳边说道,咱们什么也不要,带上台台去到南方的鱼米之乡,过余下的生活。他装作没有听到,静谧的夜晚慢慢溜走。
他开始行为怪异,晚上有时彻夜不归,和她说话时对有些话题开始有所顾虑。有的时候她出去买棉线和书籍,带着台台走在大街上都会听到长舌的妇人对着她指指点点,隐约听到她们说她放荡女人不会有好下场,自己的男人跟别的富家小姐跑了也不知道之类的冷嘲热讽。台台也会听到一些,然后就问她为什么这样,她总是重复一句话,永远不要做被蒙上双眼的人。
过了数日,各大报刊头条刊登出某上校的千金勒死家中的丑闻。下面的相关报道,写着因为行为不检,和有妇之夫偷情,破坏别人家庭,后因内心无法承受罪过,便上吊自杀,死行惨不忍睹。
所有的人都相信报道的真实性,唯有他不相信。他质问她是不是去威胁过她,她说,我没有做过任何威胁她的事,也没有说过任何侮辱她的话,我只做了一件事,就是结束她的生命来成全我的家庭。
他听罢抱头痛哭,悔恨不已,说再也不会和别的女人有任何来往,乞求她不要再做这些事情惩罚他的良心。
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