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晴雯的判词怎么来的
而今再看: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这两句极为凄美的判词,
是专来说晴雯的。
……
合巧的是,
清照也有一句诗:
“彩云易散月长亏。”
晴雯的形容,自与黛玉酷肖。王夫人曾道,“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象你林妹妹的”,那便是晴雯。
至于行止,晴雯便更像林妹妹了:黛玉为宝玉绣荷包,晴雯为宝玉补雀裘;黛玉因赌气剪香袋,晴雯因斗气撕扇子;黛玉为宝玉续诗,晴雯为宝玉研墨;黛玉为宝玉出主意,由她作诗骗元妃,晴雯为宝玉献计策,让他装病哄贾政;黛玉生了气,便“摔帘子出去了”,晴雯发脾气,亦是“便摔帘子出去了”;黛玉生时葬桃花,晴雯死后辖芙蓉;黛玉是“病如西施胜三分”,兴儿也说她是“多病西施”,王夫人说到晴雯脸上的是,“好个美人,真像个病西施了”;黛玉说刘姥姥是“母蝗虫”,晴雯说袭人是“西洋花点子哈巴儿”;黛玉与晴雯同为芙蓉花,宝玉才读毕祭晴雯的《芙蓉女儿诔》,黛玉偏从芙蓉里走出来,那小丫环偏又大叫,“晴雯真来显魂了”;袭人无意说了一句,她和宝玉是“我们”,晴雯便冷笑几声,刺讽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直把袭人“羞的脸紫胀起来”。偏偏这时黛玉走来,拍着袭人的肩膀,一口一个“好嫂子”。黛玉与晴雯,一个硬话,一个软话,一个夹枪,一个带棒,直把这“西洋花点子哈巴”,排弄得兜底儿现了原形。
二人这张嘴,是一样的真真“比刀子还尖”。至于那不随和,不容人,竟与那“眉眼”一样,直叫人说不出谁像谁。
晴雯撕扇也好,补裘也罢,均是天然品行使然,极令人爱的。唯有那惩罚坠儿,叫人看着碍眼。
彼时,晴雯获悉坠儿偷了虾须镯,她也不管自己“病得蓬头鬼一样”,便在床上喊过坠儿,“冷不防欠身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向枕边取了一丈青,向她手上乱戳”,口内亦骂道:“要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
“一丈青”是金属簪子。拿它在人家手上“乱戳”,是不是忒狠了点儿。这样事出在凤姐身上,原是自然。因她本就是个毒辣的。她过生日那天,贾琏与鲍二家的偷情。她抓住那个望风的小丫头,先是“扬手一掌打在脸上”,“回头向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来,向那丫头嘴上乱戳”。
凤姐没使一丈青,却也是簪子。今儿这晴雯,怎也这般下起了狠手?原来与清照相关。
清照的金石宝物损失殆尽之后,“惟有书画砚墨可五七簏”了,清照也便十二分爱惜,珍藏于“卧榻下”,且“手自开阖”,不容旁人乱动。此时,她租居会稽钟姓人家:
“忽一夕,穴壁负五簏去。余悲恸不已,重立赏收赎。后二日,邻人钟复皓出十八轴求赏,故知其盗不远矣。万计求之,其余遂不可出。”
这盗贼真是歹毒。清照的宝物只有“五七簏”,他一出手就弄了“五簏”去。且这盗贼,无疑就是邻居钟复皓,所以他一次就拿着清照的“十八轴”,跑来卖给清照。
四百年后,这事重又提起。
明万历首辅张居正,一日听到部吏内有人姓钟,且操江浙口音。张居正便问道:“汝会稽人耶?”答曰:“然。”张居正“色变久之”,随之便将那部吏“黜之”。
时人以为张居正过于乖戾,忒暴躁了。然《玉茗琐谈》释解道:“盖以钟复皓故。时不悉其意,以为乖暴。”
原来,张居正就因姓钟的会稽人偷过清照的宝物,他便“恨乌及屋”,惩罚了四百年后的那位部吏。可是人家委实冤屈,他不曾偷过东西。
晴雯跟前的坠儿却不冤。她的确偷了东西。且晴雯处置她的手段,也与张居正入垄得很:
张是“黜之”。晴是“撵出去”。
便是晴雯骂出来的话里,也似是指向了钟复皓:“拈不得针,拿不得线。”——钟复皓是男人,自然是这样的。
故此,晴雯也便成了“爆炭”,又与张居正的“乖暴”有些相似。
晴雯这一节,竟是雪芹取用清照花粉的又一样新招式。
而今再看:“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这两句极为凄美的判词,是专来说晴雯的。
“霁月”是雨雪过后,天晴时的明月,遂寓“晴”字。“彩云”又恰是“雯”的意思。黄庭坚曾说周敦颐,“人品甚高,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濂溪诗序》)。这便是晴雯这八字判词里,既有她的名字,又含她的人品,还有其遭际——少年夭折,如“彩云易散”。所以这判词,真就是精到的。
合巧的是,清照正有一句诗:
彩云易散月长亏。
简直就是连同晴雯的身世经历,都逐一筹划好了。
二、芳官哪里像清照
当初,清照“斜飞宝鸭”的结果是,
“衬香腮”。
而今的芳卿,两个耳坠儿一“斜”,
就“越显”得“面如满月犹白,
眼如秋水还清”了。
谁能告诉我,
远方的清照,
何时将这臭美的法子也密授了芳卿啊。
芳官的形容不似黛玉,却与黛玉、妙玉一样的姑苏人氏。
大观园里,只有两个与宝玉划拳的,一是湘云,一个便是湘云的影儿芳官。
湘云穿上宝玉的衣裳,“猛一瞧倒象是宝兄弟”。芳官把自己装束一阵后,与宝玉“倒象是双生的弟兄两个。”
湘云着男装,黛玉称她“小骚达子”,芳官着男装,宝玉叫她“耶律雄奴”。且湘芳的着装同样别致,湘云“围着大貂鼠风领”,风领是似于围巾的皮领子。宝玉亦要芳官戴一顶“大貂鼠卧兔”,卧兔便是帽子。一个围风领,一个戴卧兔,全是“大貂鼠”的。
湘云的爱酒贪杯,不必再述了。至于芳官的酒量,且听她向宝玉说的这话:
“若是晚上吃酒,不许教人管着我。我要尽力吃够了才罢。我先在家里,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
因此,日间,湘云“醉眠芍药裀”;夜间,芳官就醉得“睡在袭人身上”。一个醉卧芍药花,一个醉卧花袭人。
便是对待那赵姨,湘云与芳官亦是一气得很。
琴儿才到大观园,湘云与她尚未深交,却要告诉她提防赵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
芳官对柳家的说赵姨,就不似湘云那般含蓄了,直接就是“赵不死的”。
园子里那么多姑娘丫头,明呼暗叫地这般蔑视赵姨的,除了湘云芳官,再无别人的。只是这二人如黛晴那般,一个雅一个野的就是了。
言至此,芳为湘影之说约略是再无疑义了。然那芳卿,尚需单独承担一些清照的东西的。
清照虽是“首无明珠翡翠之饰”,但那朴素的却具美意的首饰,抑或鲜花之类,她还是极喜极爱的。其实,她的臭美之心,丝毫不比别的女人差,只是她的美心自与别个不同。她把梅花插到头上,是“云鬓斜簪”;她要戴个鸭形头钗,就来个“斜飞宝鸭”。
清照从不让这些头饰,略有板板正正之意。不是“斜簪”着,便是“斜飞”着,一概都是“斜”的。
这一“斜”,就斜出了清照独有的超人的美心、超俗的美意,且暗透着几分调皮。因此,雪芹就没法对这“斜”字置之不理。
依据人物品性,湘云的影子芳官来点儿“斜”的,自是适宜。然而,她若戴什么鸭形鹅形的首饰,那便是十分拙劣的效颦了。于是,她就来了这等的芳式装扮:
右耳眼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
左耳上单带着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
越显的面如满月犹白,眼如秋水还清。
六十三回
俩耳坠儿,一个“小玉塞子”,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如此不对称,“斜”得足够劲爆了罢。
当初,清照“斜飞宝鸭”的结果是,“衬香腮”。而今的芳卿,两个耳坠儿一“斜”,就“越显”得“面如满月犹白,眼如秋水还清”了。
谁能告诉我,远方的清照,何时将这臭美的法子也密授了芳卿啊。
三、龄官为何更加怪僻
龄官这个连下三等奴才都不及的,
居然想冷便冷,该恼便恼,
狂妄到拿着钉子碰了皇妃,再碰宝二爷。
这般的“不合时宜”“放诞诡僻”,
本性里与清照、妙玉一模一样,
外形上却分明又作高了一层。
龄官既是姑苏女儿,又与黛玉极似的形象:
“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
我猜,那个扮上活像林妹妹的模样儿的,必是她了。
若说她是妙玉的影子,应是妙玉的形容也有些若似黛玉的吧。我只知妙玉自小多病,入了空门之后,又常年素食,想来也是个“大有不胜之态”的。
龄官与妙玉,皆是那敢于表露情怀的。
宝玉过生日,妙玉着人送来一张粉笺子,上书“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宝玉望着那“槛外人”之字,竟不知该怎样回帖。后经岫烟一番解释,“宝玉听了,如醍醐灌顶”。他这才醒悟。
龄官在蔷薇花架下,用簪子在地上画“蔷”。宝玉左猜右想,就是解不得她的意思,及至到了梨香院,目睹了龄官与贾蔷那番纠葛,他“这才领会了划‘蔷’深意”。
妙玉与龄官,一个送笺寄情,一个画蔷抒怀,且都令宝玉这个情种子不解其意,必要经过一段反复方才明白。
在栊翠庵,宝玉悄悄跟着黛钗到耳房来蹭茶吃。这明明是妙玉所盼的,她却偏说:“你这遭吃的茶,是托他两个的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
在梨香院,龄官说她今儿咳出两口血来,贾蔷赶忙地要去请大夫,龄官却道:“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子去请了来,我也不瞧。”
龄官与妙玉,都是对自己心里喜的人,这等刻薄。这刻薄的话里,偏又皆藏着爱意。
妙玉说贾府是,“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龄官说自己是“关在这牢坑里”。同样地对贾府不满。
妙玉是唯一给贾母钉子碰的人,龄官又是唯一拿钉子碰宝玉的。
这日,宝玉着意来找龄官。龄官正独自倒在枕上,见宝玉进来,她非但不起身呼“二爷”,反文风不动。
第一根钉子碰上了。
宝玉仍不知趣,进前来她身旁坐下。他或许是想猴上来吃吃她嘴上的胭脂,抑或扭扭股糖,揉搓揉搓。不想龄官竟“忙抬身起来躲避”。
又碰了第二根。
宝玉赔笑央他唱《袅晴丝》,她却正色回绝:“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
及至碰上这三根钉子,宝玉方“讪讪的红了脸”。
片时,贾蔷来了。他命那笼里的雀儿“衔鬼脸旗帜”。本想逗龄官开心的,众女孩子也都道“有趣”,谁知龄官冲着贾蔷就村上了:
“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
因宝玉也在旁边,所以龄官说“你们家”。这便是第四根钉子。
如说宝玉是个没人怕的,谁都可以冲撞他,那么皇妃娘娘也是好得罪的?
元春省亲时,很喜欢龄官的戏,便命她再作两出。贾蔷让她唱《游园》《惊梦》,她却执意作了《相约》《相骂》,偏要让皇妃听那污言骂语。前儿元春传进她们去,她竟连唱一声都不肯了。
原来龄官的兴趣,还在拿钉子碰皇妃。如把岫烟说妙玉的话,拿来说龄官,你看如何:
“他为人孤癖,不合时宜。”
“他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
再把裴畅说清照的拿来你听听:
其妄不待言,其狂亦不可及也。
听清楚了罢,权当就是说龄官呢。
赵姨曾是说过她们,“不过娼妇粉头之流,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的”。龄官这个连下三等奴才都不及的,居然想冷便冷,该恼便恼,狂妄到拿着钉子碰了皇妃,再碰宝二爷。这般的“不合时宜”“放诞诡僻”,本性里与清照、妙玉一模一样,外形上却分明又作高了一层。
四、宝琴怎么还是“离人”
“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
琴儿这一句就分明告诉咱,
她终是作了“离人”。
赶巧,
清照在江北时候,明诚纳妾,她就是“离人”了。
到江南的次年,明诚去世,她就越是“离人”了。
不同的是,琴儿说自己“离人恨重”,
清照却说自己“离情别恨难穷”。
清照太喜欢梅花了。她的许多精神、念想,甚至图谋,都潜藏在梅花里。最显著的,是她那貌似咏梅,实则咏己的《渔家傲》:
雪里已知春信至,
(飞雪里已传来春天的讯息)
寒梅点缀琼枝腻。
(雪花将梅枝衬缀成了美玉)
香脸半开娇旖旎,
(梅花半露着娇丽的香脸)
当庭际,
(在院中亭亭玉立)
玉人浴出新妆洗。
(如新出浴的美人刚刚梳妆)
造化可能偏有意,
(造物主可能有意偏爱她)
故教明月玲珑地。
(所以让明亮月光洒在她的脚下)
共赏金尊沉绿蚁,
(请梅花一起举杯赏酒吧)
莫辞醉,
(不要用“醉了”来推辞)
此花不与群花比。
(世间百花谁能与你梅花相比)
雪芹笔下的琴妹妹,俨然就是这个词蛹里飞出来的蝴蝶。
宝玉先就说过,“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此刻一见琴儿她们,便又大吆小喝地,“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这说法,不正是清照的“造化可能偏有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