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立在怡红院里了?
潇湘馆里有那么多清照的东西,怡红院里也有吗?
便是在瞧不起文化的时代,不晓得“绿肥红瘦”的都不多。雪芹那时,这四字就更似清照的一个雅号了。雪芹正是得了这个抓寻,且以六迭递进的法子,将怡红院里的海棠花儿渲染得入于了神化。
先是序曲,贾政一行“绕着碧桃花,穿过一层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俄见粉墙环护,绿柳周垂”。
次是点衬,即院内的“游廊相接”“几块山石”和“数本芭蕉”。
三是曙光之后,太阳现出:“一棵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
何其绚丽夺目。随之便是第四迭:“好花,好花!从来也见过许多海棠,哪里有这样妙的。”
第五是“众人赞道”之后,贾政的逆笔:“这叫作‘女儿棠’,乃是外国之种。俗传系出‘女儿国’中,云彼国此种最盛,亦荒唐不经之说罢了。”
这便有了第六迭,宝玉的慷慨陈词:“大约骚人咏士,以此花之色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大近乎闺阁风度,所以以‘女儿’命名。想因被世间俗恶听了,他便以野史纂入为证,以俗传俗,以讹传讹,都认真了。”
于此六迭之后,这海棠花在“佳木茏葱,奇花闪灼”的大观园里,也便冠压群芳,再没有一棵花儿越过它的头里去了。
然而,宝玉之言却令人捏了一把汗。他批他爹方才的话是,“世间俗恶”的“以俗传俗,以讹传讹”。
倘或父子如友,宝玉这般言辞也就罢了。且看不久之后,贾政欲告诉宝玉,让他住进大观园那时。他正在贾母处,“喜得无可不可”,“忽见丫鬟来说‘老爷叫宝玉’。宝玉听了,好似打了个焦雷,登时扫去兴头,脸上转了颜色,便拉着贾母扭的好似扭股儿糖一般,杀死不敢去。”
这会子却拿着女儿棠硬掰起老爷来,宝玉竟是哪来的胆儿呢?
原来,他这个重要讲话太重要,因便“杀死”也要讲。
清照在《如梦令》里说“绿肥红瘦”那时,她的样子是“浓睡不消残酒”——醉眼虽睁,睡意未醒,软绵绵、娇微微、病恹恹——这就叫人分不清了,到底是海棠花儿似闺阁呢,还是清照这闺阁似于海棠花?即到底是谁“绿肥红瘦”?
宝玉却明确指出,海棠花儿“轻弱似扶病,大近乎闺阁风度”。
然而仅此还不够,他随之又特别指出:“此处蕉、棠两植,其意暗蓄‘红’‘绿’二字在内。”
他即题额“红香绿玉”。元妃又改了“怡红快绿”。批书人遂道“红稀绿瘦”。书里书外,无不紧扣“红”与“绿”——清照那“绿肥红瘦”的幽香,竟是这么的浓!
至此,是不是这海棠花儿就以清照的闺阁风度,站立在怡红院里了?
清照还有一个癖好,收藏古物。恰恰明诚也好。因此那古董,就成了他二人的同道。清照的《金石录后序》里说,在汴京时,她只要见到“古今名人书画”,或“一代奇器”,势必拿下。回归青州后,更是“仰取俯拾”。“每获一书”,即与明诚“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倘或得到“书画彝鼎”,便“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
可见那古董,为清照带来了许多怡然的日子。
那么,归来堂里的这类宝物有多少呢?清照说过两个数儿:先是明诚南下时,载走“十五车”;然后清照离开青州时,只带了一些细软,遂将剩下的锁起来,“用屋十余间”。
那么多的宝物,早已是归来堂的本色。这大观园里若是缺失了,也就忒不像了。或许雪芹正是这般想的,因此才有了怡红院房内,那“与别处不同”的收拾:
原来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一槅一槅,或有贮书处,或有设鼎处,或安置笔砚处,或供花设瓶、安放盆景处。其槅各式各样,或天圆地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璧。真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倏尔五色纱糊就,竟系小窗。倏尔彩绫轻覆,竟系幽户。且满墙满壁,皆系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诸如琴、剑、悬瓶、桌屏之类,虽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
这哪里像个住人的地儿,简直是个“古董玩器”的展示厅。
然至细想,不如此又如何与那“十五车”加“十几间”,对得起景呢?
至于归来堂的古物奇器如何放置,清照说了,“几案罗列,枕席枕藉”“盈箱溢箧”。就是不管高桌矮桌,都陈列满了;便是床榻上,也纵横交错地躺卧着许多;无论木箱子、竹箱子,全都装得满满的。
这又分明是放置得有些零乱。
是否因了这缘故,雪芹便要为之归整一下。于是,怡红院房中的四面,就装修上了“雕空玲珑木板”,再间成“一槅一槅”的。并分门别类,“或有贮书处,或有设鼎处,或安置笔砚处,或供花设瓶、安放盆景处”。这就不至于“枕席枕藉”“盈箱溢箧”了。
更令人喜的是那槅子造得匠心独具,“或天圆地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璧”,而且,“皆系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诸如琴、剑、悬瓶、桌屏之类,虽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
真是美极。
雪芹也必是自满的。兴许他会想到,若是清照袅袅地走入怡红院,自会夸他一番的。所以,雪芹就指派“众人”,赞出了似于清照的口吻:“好精致想头!难为怎么想来!”
八、《芙蓉女儿诔》这题目还隐着什么
晴雯做了芙蓉花神,黛玉正也是芙蓉。
群芳夜宴时,
黛玉掣的花名签上“画着一支芙蓉”。
众人遂笑道:“这个好极,除了他,别人不配作芙蓉。”
黛玉也自笑了。
这时节,黛玉与晴雯便都是芙蓉了。
恰恰清照也是人所共知的芙蓉……
宝玉的《芙蓉女儿诔》,洋洋洒洒一千三百余字。字字如血滴,句句若泪行,教人回肠荡气。却不知诸君是否留意,这《芙蓉女儿诔》竟有诸多奇处:
作诗必落第的宝玉兄,果有其才,作得如此好文吗?
且晴雯死后,宝玉听小丫头说,晴雯专管芙蓉花去了,他当即“去悲而生喜”,且指着芙蓉“笑道”,“此花也须得这样一个人去司掌”。作诔之前,他又想起晴雯做了花神时,“不觉又喜欢起来”。
又是“喜”,又是“笑”,又是“喜欢”——这等心境的宝玉,为什么定要长篇累牍地“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呢?
他又何曾是下得苦功,耗得心血的人。
况那诔文之中,竟有许多言词与晴雯不符。批书人也道:
观此知虽诔晴雯,实诔黛玉也。
庚辰
偏那诔文,与黛玉也多有未合。
且看这两句:
孰料——
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
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
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
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
意思是:谁料,恶鸟仇恨那高飞的,所以大鹏竟遭遇了罗网;毒草嫉妒那芳香的,所以兰花竟被剪除。高尚的人品遭遇嫉妒,闺阁之恨如同无辜被贬到长沙的贾谊;刚烈的人受到损害,巾帼之惨超过了治水有功反被杀害于羽野的大鲧。
诔文还说,这一切都是——“鬼蜮之为灾”。
宝玉如此愤怒,是因了宝钗算计黛玉吗?
黛玉也确是“高标”“直烈”,且被宝钗“恶其高”“妒其臭”(“臭”读作“秀”,香气的意思)。然而及至细想,却又不是。
宝玉作诔之前,曾经到过蘅芜苑。彼时,宝钗向王夫人诬陷了黛玉后,为避嫌疑躲出了园子。所以这时“寂静无人,房内搬的空空落落的”。宝玉见状,“不觉吃一大惊”,随后又“怔了半天”“更又添了伤感”。你看,宝玉对宝钗非但无有恨意,反因她搬走了而“伤感”。故宝玉决然不会将宝钗,视作“为灾”的“鬼蜮”。
那么,此指袭人暗害晴雯吗?
袭人对晴雯也是既恶又妒的。晴雯遭袭人陷害后,也确是死得“惨于羽野”。且宝玉对袭人也生过疑心。但是,宝玉从“空空落落”的蘅芜苑出来时,心里曾是这样想的:“不如还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来还是和袭人厮混,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的。”
你看,宝玉对袭人的爱意,仍与黛玉一样厚。“鬼蜮”也不是袭人。
那这诔文,究在说谁?
若读清照的一封信,多半是可获解的。
明诚去世后,清照住在弟弟李迒家。她患了重病,“牛蚁不分,灰钉已具”,封棺材的钉子和灰都备妥了。
这时来了个叫张汝舟的官员。他以“如簧之说”“似锦之言”骗过李迒,劫持了清照。张汝舟遂宣称,清照改嫁了他。
清照醒来,“视听才分”时方知遭了暗算。她自是不从。张汝舟便一顿顿地臭打。清照想到了逃脱的唯一法子,告发张汝舟的贪腐。
张汝舟终被官府办了。清照也要坐牢。因有国法——妻告夫,若罪实,夫为自首,妻系狱两年。
清照宁肯人说她是张汝舟“妻”,宁肯到监牢里去,也要逃离卑鄙者之手。因便成了囚徒。
此刻,只有翰林学士綦崇礼为清照说了公道话。清照活着爬出狱门后,遂书《投翰林学士綦崇礼启》,以致谢忱。清照“启”里的意思,今又见于宝玉的《芙蓉女儿诔》了。
清照说:“近因疾病,欲至膏肓。”
诔里是说:“膏肓之疚。”
清照说:“岂惟贾生羞绛灌为伍。”贾生便是汉代那个贾谊,因遭受绛侯周勃、灌婴之流的妒害,三十三岁便忧郁而死。清照自比贾长沙,羞于与那下流者为伍。
宝玉的诔中道:“闺阁恨比长沙。”
清照说:“虽南山之竹,岂能穷多口之谈;惟智者之言,可以止无根之谤。”意思是,那些飞短流长,罄竹难书;那无缘无故的诽谤,只能止于难得的智者。这是清照遭遇的诽谤谣言太多,太难止息了。诔文里也有同样的意思,“诼谣謑诟,出自屏帏。荆棘蓬榛,蔓延户牖。”
那来自幕后的谣言毁谤,竟似荆棘草一般,挡住了门窗。
清照当时遇到的“诼谣謑诟”,雪芹与我们均未听到。清照身后遭受的“鸠鸩恶其高”“施妒其臭”,却可令人看清。先看那些人,对清照被劫持一事的说法:
清照同时的胡仔说:“传者无不笑之。”(《苕溪渔隐丛话》)
明人瞿佑说:“见者笑之。”(《秀公集》)
郦琥说:“传者无不笑。”(《彤管遗编》)
田艺蘅说:“传者笑之。”(《诗女史》)
便是那风流才子唐伯虎,也来凑热闹:“闻者无不笑。”(《古今文致》)
他们竟不指责凶手,反来取笑受害者。这般的“诼谣謑诟”,雪芹哪里看得下?没准儿,因此那诔文里才说是“蛊虿之谗”——最凶狠的毒虫那般的诋毁诽谤。
当然,对清照的诽谤还不仅于此,由其词文入手的“蛊虿之谗”,同样令人发指得很。
宋人王灼道:
易安居士……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
自古缙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藉也。
《碧鸡漫志》
这便是说,清照是肆无忌惮地作荒淫文字的。
胡仔道:
易安……其意盖自谓能擅其长,以乐府名家者。
退之诗云:
“不知群儿愚,
那用故谤伤。
蚍蜉撼大树,
可笑不自量。”
正为此辈发也。
《苕溪渔隐丛话》
他用韩愈的诗来说话,竟把清照毁谤成愚儿、蚍蜉。
明人叶盛道:
文叔不幸有此女,
德夫不幸有此妇,
其语言文字,诚所谓不祥之具,
遗讥千古者欤。
《水东日记》
他说得更为直爽,李格非有这女儿,真不幸,赵明诚有此夫人,亦不幸。清照笔下尽是“不祥”的东西,必将千古讥骂。
他们因何对清照这般仇视呢?我借一句清人之语,或可窥豹一斑:“易安……闺房之秀,固文士之豪也。才锋大露,被谤殆亦因此。”
雪芹可曾也有这个想头,深知这被谤殆的,皆是因了那“文”“豪”“才”“秀”。所以,他才研血成墨,指天问地:“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
也许雪芹太爱清照了,所以就要拿这诔文,为她报仇雪恨:
钳诐奴之口,讨岂从宽?
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
这意思是,钳起奸邪男人的嘴,对他们的讨伐绝不能从宽;挖开凶狠女人的心,对她们的愤恨亦不可消解。
至此,雪芹是释然了。可这用意若无人解会,雪芹也是心有不甘的。因此,他就要将“李清照”的意思,隐约地贴到了《芙蓉女儿诔》上:
连天衰草。
这是清照那《点降唇》里一字不错的:
人何处?
连天衰草,
望断归来路。
这“连天衰草”,原是清照的体悟:这个世界真是残酷啊,连天接地的只是衰败的枯草,哪有人的立足之地、可行之路?
这竟是雪芹将清照的生命感悟,放到了《芙蓉女儿诔》里吗?
便是那《芙蓉女儿诔》的题目,也是有些意蕴的。
晴雯做了芙蓉花神,黛玉正也是芙蓉。群芳夜宴时,黛玉掣的花名签上“画着一支芙蓉”。众人遂笑道:“这个好极,除了他,别人不配作芙蓉。”黛玉也自笑了。
这时节,黛玉与晴雯便都是芙蓉了。恰恰清照也是人所共知的芙蓉。李格非为女儿取名时,是否因了周敦颐的《爱莲说》,不敢妄断。只是这“清照”宛若“清影照水”,自是活脱的莲花形容。而清照一生,又是将自己与荷花,始终连合的。
她少年时,将自己汇入藕花丛中:“误入藕花深处。”
青年时,她说自己那贴着美饰的脸,就像芙蓉笑开:“绣面芙蓉一笑开。”
中年时,又感到苍老将至:“红藕香残。”
老年时,又慨叹人老珠黄:“金销藕叶稀。”
再看“香阁掩芙蓉”,便知清照也曾直接叫嚣,她就是香阁里的芙蓉。
《续修历城县志》里还有一则趣事。清末的济南文士们,于大明湖北岸修复了一座祠堂。祠内为清照塑了像,取名“藕神”。王大堉曾很扎实地说道:
湖上有荒祠焉,不知何许神。
同人议奉宋才女李易安为主,名曰“藕神”。
《苍茫独立轩诗集》
清照这次做“藕神”,自是雪芹身后之事。却恰可证明,不仅清照自比芙蓉,诗人文士们拿芙蓉比清照,竟也成了习惯。
红楼一开张,批书人就宣称:
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为传诗之意。
甲戌
至于“传”法儿,批书人有过点拨。
雪芹写至“只见薛宝钗穿着家常的衣服”,批书人道:
“家常爱着旧衣裳”是也。好!
甲戌
贾琏送黛玉往扬州去后,熙凤与平儿“屈指算行程该到何处”,批书人道:
所谓“计程今日到梁州”是也。
庚辰
到了二五回里,批书人便更进了一步。宝玉要看小红时,“一抬头,只见西南角上游廊底下栏杆上,似有一人倚在那里,却恨面前一株海棠花遮着,看不真切”。批书人道:
余所谓此书之妙,皆从诗词中泛出者,皆系此等笔墨也。试问观者,此非“隔花人远天涯近”乎?
甲戌
批书人为何由“传诗之意”的点拨,突然变成了这般详尽的开示呢?
原来,此处是个关节。
批书人说雪芹化用王实甫《西厢记》里的“隔花人远天涯近”——却是障眼法。因这词儿,原是王实甫引来了清照的句子:
遥想楚云深,
人远天涯近。
批书人与雪芹合起伙来,左盘右旋之后,又到了清照桌案之前。这也让人看清了,那“诗词中泛出”的“此书之妙”,到底妙在何处。
既然,此书“皆系此等笔墨”,那么,咱们就去寻寻这些“笔墨”,看一看那被泛出的,都是哪些“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