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卡夫卡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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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最瘦的人(2)

身体的瘦弱,纤细,多病影响着卡夫卡的生活,爱情,工作和写作,成了他终身的“伴侣”和“魔咒”,我们大可理解一个身体多恙的人的心理轰动和他各种各样的发泄,甚至怨恨和诅咒,甚至是对所有他信任的人,都不加任何掩饰地述说自己的身体和感受。我们在同他一起感受他的文学、婚姻和家庭的悲欢之时,又不得不在他接近无休止的述说中的如枯叶一般的肉体上体会到生命的脆弱,换句话说,通过他的叙述或怨恨,我们就能触摸到他细长的手指,干瘪的胸脯,历历在目的肋骨,瘦长的大腿,连他大大的、散发着忧郁和寂寞的眼光,尽管明亮,但那神采完全被一种病态的影像包裹着,而更多的包裹物不是头发和衣服,而是异于常人的智慧和智慧深处的孤独,是一身裹着并不十分坚硬之骨的皮肤、空气、社会和现实,当然,还有他和我们都永远忘不掉的文字语言。如果说小说在某种程度上虚构了某些人和他们“编撰”的情节,还有心理,那眼前的日子和信件则显得真实,我们也更能从这些记载个人心灵隐秘(可以说是个人最大的隐秘,最高级的真实,它们往往被作为要带到棺材中去的个人的东西,其真实性远远大于文学作品,也大于生活中的任何告白、倾诉和转达)的日记中,多次感受他对自己身体状态的认识。

“我的耳廓自我感觉清新、粗糙、凉爽、多汁,犹如一片叶子。

“我这么写肯定出于对我的身体和有关这个身体的未来的绝望。……真正的绝望一下子冲出了目标,而且总是超出目标……”(《卡夫卡集》 卡夫卡日记 第507页,上海远东出版社)

卡夫卡的个子不算矮,一米八二左右,但对于他过于羸弱的体质来说,瘦长的体形并不是好事,他常常为自己的身体进行“解剖”和思索。

“我虚弱的身体是太长了,它缺少起码的脂肪产生宝贵的热量,用以维持内部的燃烧;它没有脂肪;本来,在日常需要之外,灵魂能从脂肪中不时得到营养,而不会在整体上造成损害。近来,虚弱的心脏带给我多少麻烦!这虚弱的心脏怎么有能力让血液通过如此长的两条腿?!让血液流到膝盖就够它忙乎了……现在血液又需要往上流回来了,可它只好等着,在下肢突然地消耗着自身。无论什么,在通过我长长的躯体时都给毁了。如果很简单的事情这躯体都无力办到,那么还能指望它干什么呢?”(卡夫拉日记 1911年11月21日)

这样的情形自然会让卡夫卡不仅感到身体的毫无用处,同时更加强烈地滋生了他的孤独感,寂寞感和对死亡的潜意识的渴求,在《乡村婚事及其他遗作》中,他写道:

“开始认识的第一个迹象是死的愿望。这种生活看来是不可忍受的,另一种生活则又达不到。人们就不再忌讳想死了。”

虽然这么说,真正不怕死,或想死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多,如果不是因为肉体、精神和信仰等方面的原因。身体的孱弱导致精神的萎靡,精神的萎靡就直接影响了工作、生活和爱情婚姻的情绪和心态,继之就影响了这个人整个的生命。他会经常觉得活得累,疲惫不堪,对任何人事都没兴趣,更无法处理正常的和不正常的人际关系,没有胃口,睡眠质量不佳,被失眠带来的神经衰弱或神经衰弱带来的恶劣情绪影响了睡眠,脾气暴躁,精神恍惚,行为迟缓,语言粗鲁,无法集中精力,多疑,敏感,有的人甚至患上了少年时期普遍存在的多动症,有的人则慢慢朝老年痴呆靠近,直到死亡真正降临。卡夫卡虽然还不至于如此严重,但离这地步也不远了。在辞世前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一边眷恋尘世,经常在与朋友的交谈和倾诉中潸然泪下,一边不停地感叹自己的辛苦和疲倦,以及短暂的人世光阴。这当然会直接影响到他的寿命,之前,早已经影响了他的气质。我们不妨再从《致父亲》中看看他对自身气质的剖析:

“即使在我的成长过程中丝毫你受你的影响,我也很可能不会成为你心目中那样的人。我多半会变成一个羸弱、胆怯、迟疑不决、惴惴不安的人……”

卡夫卡最终没有从身体上继承父亲的衣钵,而从气质上,则更是大相径庭。卡夫卡童年时候虽然身体瘦弱,单薄,但体质还算过得去,没有先天性疾病,体质看起来也不是那么虚弱,不可能威胁到生命。也许是对社会和人生投入过多的兴趣,研究,思考,没有时间锻炼身体,反而是在文学创作中耗费了过多的精力而导致身体日渐消瘦,而他本来天生就一直是一副小骨头架子,尤其是肩膀狭窄,这样便使他从首先从外形上失去了男子汉的刚猛有力的特点。而他所在的世界是一个充满了竞争、斗争、倾轧,危机四伏的世界,不仅是精神、信仰、意志和心灵的角斗和较量,同时也是肉体的拼杀,在战争年代,那更是体现了牺牲肉体为代价换取战争胜利、取得生存空间和权利的特点。看看自称是所见人群中“最瘦”的卡夫卡,无论是精神、意识,还是肉体的拼杀,他都落于下风,久而久之,他就感觉到这个世界无法接纳他,在他刚刚来到人世的时候,就因为他的消瘦和怯懦以及羸弱而抛弃了他,他不仅是没有祖国的精神流浪汉,也是一个没有生存领域,甚至没有家庭,没有婚姻的极端孤独的人。他只能在每日面对自己孱弱单薄的身体而哀叹,惧怕生活,一直处于不安的生存状态。在他二十四岁大学毕业那年,他一米八多的身高,承载的却是六十一公斤轻飘飘的躯体,人生风华正茂的美妙前景刚刚拉开序幕的时候,他却因为身体状况而恐惧和痛苦。再远一点看,在天真烂漫的童年时代,在游戏和幻想中幸福地跑来跑去的少年时代,多少人都是这么过来的,都用镜头记录下了那些年月散发着花粉香和乳香的片段,但卡夫卡呢?一个弱不禁风的孩子,消瘦异常的孩子,在看似还美满的家庭生活背景中,流露出的,却是不易察觉的忧郁和哀伤。而在成年之后,在文学世界里尽情游玩,对现实社会进行思索的时候,这种忧郁和哀伤就显得更加明显。

于是,卡夫卡在父亲和世界面前都失败了,而且是惨败。

于是,卡夫卡的生理功能在可以支撑他从事爱情活动的时候让他成为一个男人,从持久的自卑和恐惧状态,回到充满自信和勇力的男人状态,可惜这种状态太过短暂,他很快又在婚姻面前无能为力或极力逃避。他仍然得从性的欲火洗礼后,像一片还没枯萎,却已经水分尽失的秋叶一样,坠落到尘世。

于是,卡夫卡的神经长期遭受着来自肉体和灵魂双重的折磨,直到他的情感反应变得越来越难以捉摸,情绪变化甚至让他自己都难以控制。他没有忽视精神和意志的力量,但他最终还是在生理机能跟前一筹莫展,直到被诊断出患上了肺结核。本来,神经的巨大功能之一就是保护一具活蹦乱跳的肉体,在某种程度上说,神经机能的正常或反常,都是直接作用于肉体的。当神经处于过敏状态的时候,精神和肉体就出于高度的亢奋或萎靡状态,心理问题就直接凸现出来,从而造成难以用药物治疗,或单纯的心灵治疗进行对肉体的拯救无效的结果。也就是说,身体状况的好坏,决定了情感和情绪的变化及其变化幅度,从而产生什么样的心理和行为,最后决定了这个人的本能的反映、下意识的举措和复杂的神经系统。举个例子,不同体质和身高,就决定了人们对选择从事什么体育活动有直接的关系,体质状况等因素首先就是让人们本能喜欢和不喜欢什么运动,然后再对这些喜欢或不喜欢的运动配备神经结构系统,再由神经系统,以及大脑等身体机件,指挥身体的运作,换句话说,人们对体育运动的反应和选择,完全受身体结构、能量或兴趣的限制。如果某人的身体结构出了问题,或体质出了问题,造成对生活的不完全性适应和自我能量的无法摄取,那自然就影响了他的心理机能,心理机能进而影响他对现实人生的反应、适应与否,那么,他对人事、社会、文学艺术等东西的接受或排斥,就很快显现出来。心理机能强大的人,神经就强大,他就不容易对自己的身体和精神状态产生怀疑或排斥,如果生理不够强大,严重桎梏了他的神经系统和心理防范功能,那他就容易不安,恐惧,焦虑,急噪,忧郁,自卑,自闭,盲动等症状。卡夫卡的表现,极符合上面的说法。

于是,很多像卡夫卡这样的作家,诗人,艺术家,科学家,哲学家等,大多有过卡夫卡一样经历,生存模式在实质上与他很相近,或者像在他这样的神经系统和生理孱弱的情形下而绝望,却又获得了他们所从事的事业的累累果实。这就是为什么古今中外的文化名人,尤其是文学艺术名人,都会被骂成是疯子,却又被看成是“疯子”和“天才”、“天使”和“魔鬼”的统一体。

于是,健康状况,就成了套在卡夫头上的一道紧箍咒,进一步地影响了他对造成自己这种状态的深刻思索,他进入了社会学、哲学、文学和生命之中,担心,焦躁,不安,又拼命调动各种官能,解析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