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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阴阳割昏晓(5)

会议决定以木兰山为根据地,所编的三个大队,白天隐蔽在山上的山洞里休息,夜晚化整为零化装下木兰山选定目标向大户要粮食要银元,天亮之前回山。万一不能及时回山的,就地隐蔽,不能暴露行踪。吴光浩对三个大队分配了任务,每个大队必须完成一定的数额。多完成的有奖。作了决定后,王幼勇要求发言。吴光浩说,幼勇同志,夜深了,大家累了,你说简单点。王幼勇说,军长,我只说一句。王幼勇说,我同意军长极端之说。但是面对如此严峻的生存形势,我建议此次下山后不能滥杀,以筹钱筹粮为主要目的。这对我们建立根据地有好处。黑暗里有人笑了,问,不要他的命,他会给钱给粮吗?吴光浩说,大家拿出各自的手段来,相机行事。吴光浩说,幼勇同志,你也带人下山,我希望你不杀人能筹到银元和粮食。你还有什么意见?王幼勇说,说完了。吴光浩说,散会。

散会之后,木兰山恢复了自然的宁静。松涛阵阵,月朗星稀。

傅素云和王家姐妹挑着枪响、枪生沿着石级历尽千辛万苦上到祈嗣顶,正是半夜时分。祈嗣顶在木兰山最高处。石级两边绝壁悬崖扎着青松。松是黄山松,飞籽落在石缝里生根长成簇簇树。那树扎在石缝里历千年万年不死,那枝经山风磨砺,伤迹累累,尺长寸长,山风再也吹不断。那叶细如针,密如发,簇簇丛丛,不到换季它不落。上山的香客叫它迎客松。上祈嗣顶的香客,多为女客。人间俗女,结婚一年两年如若不能生儿育女,就上祈嗣顶求子。据说祈嗣顶是南海观音下凡送子的必经之路。祈嗣顶的青石板上,挖着一个石坑儿,一岩相隔。那坑形似女阴,那岩形似男祖。求子的香客隔岩投石,如若石子中坑,必大喜过望,说明送子观音允了,能受孕。

路无再上,山无再高,夜雾沉沉。傅素云将箩筐放在那岩边。傅素云含着眼泪对箩中的枪响、枪生说,儿子,你们大声喊,喊你们的父亲吧!箩筐中的枪响、枪生举着小手喊,爸爸,爸爸,你在哪里?空山静静的,松涛阵阵,只有回声,没有答声。枪响、枪生冷得一齐哭了起来。

山洞里的王幼勇听见那哭声,打了一个哆嗦。吴光浩警觉了,问,这时候山顶上哪来的孩子哭声?王幼勇说,是孩子他娘带着孩子找我来了。吴光浩说,不会吧?王幼勇说,血脉相连,我的孩子哭声我听得出。吴光浩说,出去看看。王幼勇和吴光浩就出洞上到了祈嗣顶。果然就是他们。王幼勇一哭,问,你们怎么来了?傅素云哭着说,房子烧了,我们来找队伍。王幼勇问,谁烧的?王幼霭说,哥,问什么?你应该知道是谁烧的。王幼勇说,我不该问。娘嘞?王幼霭说,娘没死。娘还活着。吴光浩说,真是乱弹琴,部队是育儿园收容所吗?王幼勇问,你说什么?吴光浩说,幼勇同志,我理解你的心情。撤退时多少亲人尾随队伍啊,是我流泪磕头劝他们离开的。王幼勇问,他们找来了啊,未必眼看着他们死吗?吴光浩问,暴露行踪没有?傅素云说,我们一齐在深山里走,没有暴露行踪。王幼勇说,军长,你不是要建立新的根据地吗?你不是要我负责后勤吗?战士们寒衣要人做,伤员要人照料。尽管形势严峻,生存第一,但是只要有队伍存在,后勤建设和后勤保障必不可少。素云和我的两个妹妹都是党员,让她们做这事吧。我的两个孩子会一天天长大的,也会为革命做一点事。吴光浩沉默半天说,你说得对。我做主留下她们。傅素云同志,形势很严峻,你要随时做好最坏的准备。傅素云说,军长,你放心。王家生是革命的人,死是革命的鬼。吴光浩说,素云同志,山顶太冷了,快带孩子进洞吧。

吴光浩同第七军负责人商量后,留下了王家姐妹和傅素云母子。宣布成立被服厂和红军医院。被服厂设在太乙洞,由傅素云负责。红军医院设在八卦洞,由王幼霭负责。

四十七

傅大脚像一座雕像,坐在大枫树下的椅子上。大火熄灭之后,北风凛烈,天空中的小雨化成了雪花。傅大脚哽咽一声,抹干脸上的泪,从枫树下的椅子上站起身来。数代人积累起来的家,一餐饭的时间,被傻大爷的一把火烧光了,只剩下一把椅子。

傅大脚从废墟中捡起一个四耳陶罐,用铁丝系了,丢到屋后井里,汲了一罐水,喝了几口凉水。喝了几口凉水后,她身上就有了力气,开始清理烧毁的王家老宅,将老宅前重的残砖和灰烬清除了,清出平整的一块地。然后从老宅后重的废墟中,捡了一把砍刀和一把茅镰,铁器是烧不化的。她带着砍刀和茅镰上了山,上山砍毛竹、割茅草。她决定在王家老宅的废墟上搭一个栖身的茅棚。

石槽冲静静的,垸人“跑反”去了,还没回来,没人帮她。大山空静,没有人声,没有鸟叫,只有凛烈的北风吹。北风夹着雪花漫天飞扬。雪花中,傅大脚用砍刀将毛竹一棵棵砍倒,砍倒之后,削掉枝叶,刮去表面的青皮。山里的人搭茅棚必定削去毛竹表面的青皮,叫做去青。她虽是傅家小姐,从小跟父亲熟读诗书,知书识礼,自从嫁到王家后,一直过俗日子,知道毛竹搭茅棚不去青,毛竹干了后,就会炸裂,又爱招虫蛀,不会长久的。她砍了十八棵毛竹,精心去了青。她将那十八棵毛竹,一棵棵拖到王家老宅前重的空场上。她计算过,十八棵毛竹可以搭一个简易拖地茅棚。然后她就上山割茅草。她不割线茅草,线茅草是山里人用来做蓑衣遮雨的,不能盖茅棚。线毛草古书称白茅,古时候是用来缩酒的。春秋时礼崩乐坏,楚国不进贡白茅,周天子伐楚,罪名就是“尔贡苞茅不入,无以缩酒”,使天子不能用清酒祭祀祖先。盖茅棚不能用线茅草。盖茅草棚要用梗茅,梗茅草长得人多高,叶小而梗直,叶尽之后,尽是梗。那梗挺而坚,经风雨而不烂,是盖茅棚的好材料。傅大脚将山上的梗茅草割下来,用草绳捆好,从山上一捆捆背下来,背到王家老宅平整后的空地上。然后她用刀劈篾,架毛竹,用篾将毛竹绑好,然后将梗茅草密密地铺在上面,扎紧,扎平,留门,留窗,里外两间拖地的茅棚就搭好了。

茅棚搭好后,傅大脚辟篾做了个竹篮子,采了三支枯草放在竹篮里。傅大脚在废墟上找,竟找到了两挂过年用剩的短编炮,捡起来放进篮子里。傅大脚拍尽身上的灰尘,牵伸衣袖,将黑色的包头扎在头上,掩了柴门,提着竹篮,踏着积雪,朝傅兴垸走。傅大脚来到夫子河畔的傅兴垸,天上的雪越下越大。垸巷里家家关门闭户,傅大脚径直走到垸中间的傅氏祠堂。傅氏祠堂的大门紧锁着。傅大脚伸手拍门,拍得响响的。旁边守祠堂的傅姓老人听见响声出来。风雪里老人认出了傅大脚,说,大小姐回来了。傅大脚说,回来了。老人问,大小姐,你不进兄弟的门,到祠堂做什么?傅大脚说,我回来祭祖。老人说,不是清明,不是重阳,又不是大祭,你祭什么祖?傅大脚说,我是傅家的血脉,我不能祭祖吗?老人说,能祭,能祭。傅大脚说,能祭,你就把门打开。老人说,开祠堂的门要族长发话。傅大脚愤怒了,说,把门打开。傅家女儿哪有不能祭祖的道理?老人没有办法,把门打开了。傅大脚来到大殿祖宗的牌位下,点燃三支枯草,插在香炉里,从篮了里拿一挂短编炮,放了。红烟紫雾过后,傅大脚双膝跪下,说,列祖列宗,女儿穷了,下无寸土,下无片瓦,无钱买长炮竹,也无钱买香。只能放短编炮了,这短编炮还是火劫中剩的。只能点枯草当香。没酒祭你们了,女儿用眼泪当酒。老人慌了,说,大小姐,多时没人进祠堂的门了,等我打扫干净了你再祭。傅大脚说,等不及了。傅大脚跪在祖宗牌位前说,列祖列宗,你们的女儿活着回来了。列祖列宗,兵荒马乱,没人祭祀,你们蒙尘了啊。傅大脚放声大哭起来。哭得天昏地暗。

守祠堂的老人赶紧到桂花楼通报傅立松。

傅立松随老人踏着积雪来到了祠堂。傅立松问,你哭什么?傅大脚仰脸问,我哭什么你不知道吗?傅立松说,你哭吧。傅大脚一抹脸上的泪,不哭了。傅立松问,为什么不哭?傅大脚说,你来了我就不想哭。傅立松问,你回来就是为了哭?傅大脚笑了,说,当然不是光哭。傅立松问,你笑什么?傅大脚说,我笑什么,你不知道吗?傅立松说,我不知道。傅大脚说,告诉你。老姐家做了新屋。傅立松问,做了新屋?傅大脚说,做了新屋。傅立松问,什么时候?傅大脚说,你去了就知道。傅立松说,我与王家不共戴天。傅大脚说,好不晓事的东西,老姐家做了新屋,你不去祝贺一下,送个礼吗?傅立松说,我不会上你的当。傅大脚笑了,族长,你原来怕死呀。你不是杀回来了吗?天下不是你的了吗?你怕我杀了你不成?你要还是傅家子孙,你今天就要跟我走一趟。傅立松说,为什么?傅大脚说,看看我家的新屋呀。傅立松问,还想要礼吗?傅大脚说,当然要。你烧了的,得还。傅立松说,原来你回来是要礼的?傅大脚说,对,我不向你要向谁要?傅立松说,好吧。今天我就随你走一趟,看看我怕不怕死?我活够了,总想死个名堂。今天看看能不能死个名堂,要是能死个名堂出来,对祖宗和世人也有个交待。

傅立松叫人备礼,问傅大脚要什么?傅大脚说,你有什么?傅立松说,别的没有,无非还有点黄的金,白的银。傅大脚说,黄的金,白的银,我要够了,现在对于我来说没用,不要了。傅立松问,那你要什么?傅大脚说,老姐新屋刚做好,缺吃的缺用的,你带上吃的和用的吧。傅立松叫人带上吃的和用的,领着兵丁,如临大敌,随傅大脚冒着风雪来到了石槽冲。

来到王家老宅的废墟上,傅大脚从竹篮里拿出另一挂短编炮,点着放响了,指着茅棚对傅立松说,这就是我家新屋。傅立松问,你搭的。傅大脚说,是的。王家不能没有屋住。傅立松说,不容易。傅大脚说,也不是很为难。傅立松问,你叫我来就是看你的茅棚?傅大脚说,有这茅棚在,王家就不会断烟火。傅立松哈哈一笑,笑出了眼泪,说,老姐,礼还要不要?傅大脚说,当然要,娘家兄弟的礼我怎么不要?傅立松问,东西放屋里还是放在外面?傅大脚说,放在外面吧,老姐搬得动,会慢慢朝屋里搬。傅立松说,那就放在外面吧。傅大脚说,不进屋坐坐?我烧茶你喝。傅立松说,我喝不进去。傅大脚问,兄弟,你也有喝不进去的时候?

傅立松长叹一声,说,老姐,我走了。

傅大脚大哭一声,说,兄弟,你走好。我就不送了。我要朝屋里搬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