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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阴阳割昏晓(4)

傅立松说完,翻身上马。傻大爷问,父亲,你怎么走了?傅立松说,傻东西,话说清楚了。傻大爷问,怎么做?傅立松说,这还不懂吗?按姑妈说的办。怎么做还要父亲教你吗?傅大脚喊,傅立松,你不得好死。马上的傅立松回头望了一眼傅大脚,说,老姐,你说得对。我知道我不得善终。我有什么办法?听天由命吧!傅立松对傻大爷说,傻儿子,动手吧。

傻大爷就把当门的那把椅子掇了过来,掇到门口的大枫树下,叫兵丁将傅大脚架过来。傻大爷叫兵丁把傅大脚按在椅子上。傻大爷对傅大脚说,姑妈,你坐好。你是我们傅家人,我们不杀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烧王姓的房子。傻大爷点了一把火,点着了王家老宅。王家老宅升起了滚滚浓烟。

风助火势,烈焰腾空。

傅大脚自始至终被兵丁按在椅子上,看着王家百年老宅在烈火浓烟中,慢慢化成灰烬。

“表叔”是搜垸时搜出来的。

“表叔”的妻子带着孩子跑反跑到山上,家里无人,浑身是伤的“表叔”将大门反锁了,掀开厨屋苕窖的石板藏到苕窖里,然后顶着石板盖住窖口,想躲过一劫。苕窖是大别山人窖苕的洞,秋天挖了苕,将红苕藏在窖里,红苕就烂不了,留着慢慢地度饥荒。“表叔”躲到苕窖里,因为人在窖下不好用力,盖洞的石板就复不了位,留下一条缝。傅立松围住石槽冲,带着枪会会众,挨家挨户搜,搜到“表叔”家。发现盖苕窖的石板没有盖好,掀开石板,就将浑身是伤的“表叔”捉住了。

傅立松将“表叔”五花大绑,绑到冲下的干溪里。

傅立松问,你是什么人?

“表叔”说,什么都不是,种田的。

傅立松问,你身上的伤从哪里来的?

“表叔”说,上山打猎,被狼伤的。

傅立松上前察看“表叔”的伤,“表叔”的伤在腿上,是枪伤,子弹打穿了他的腿肚子。

傅立松指着“表叔”腿上的伤,问,不是狼伤的吧?

“表叔”说,是狼伤的。

傅立松问,狼会打枪吗?

“表叔”说,如今狼也会打枪。

傅立松脸气白了,问,你是什么人?从实招来?

“表叔”说,你不是知道了吗?还问个卵子。

傅立松问,想死还是想活?

“表叔”说,被狼捉住了。想活也活不成。

傅立松问,说!他们跑到哪里去了?

“表叔”说,不知道。我要是跟着他们跑,我回家干什么?

傅立松说,是条汉子。今天你死定了。活,你选择不了。死,可以选择。说,想怎么死?“表叔”说,不就是一死吗?随你。傅立松问,想死快点还是想死慢点?“表叔”说,活一场不容易,那就死慢点。傅立松说,其实,你可以选择快死。慢死很痛苦。“表叔”说,能多活一会儿,就多活一会儿。傅立松说,我担心你受不了。“表叔”说,你要是怕我受不了,你就让我活。傅立松说,那不可能。“表叔”说,不可能,你哆嗦个狗卵子。动手吧。

傅立松问教师爷,慢死有那些死法?教师爷说,剜和剥。傅立松问,剜,多少刀?教师爷说,三百六十刀。傅立松问,那剥呢?教师爷说,从头到脚,一整张。傅立松问,他们都用了吗?教师爷说,他们都用了。麻东一个乡绅就是他们用细刀剜死的。傅立松问“表叔”,你想剜还是想剥?“表叔”说,不是说了随你吗?那就剥吧。“表叔”说,姓傅的,我俩先小人后君子,先把话说清楚,你要是剥不出一张整皮,我做鬼也饶不了你!

傅立松问教师爷,你能保证剥出一张整皮来吗?教师爷说,回老爷,我的手艺不行,很难做到。傅立松叹了一口气,说,这一套一点不新鲜,商纣王就用了。傅立松对“表叔”说,对不起,我只能让你快死。“表叔”说,那不行,我要多看一眼世界。傅立松说,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想让我跟你一样死。我这样对你,将来必定有人这样对我。我不会上你的当。“表叔”说,那不行,穷富不一样,死是一样的。我要你跟我一样死!傅立松说,我不能跟你一样死。

“表叔”说,傅立松,你不是人。

傅立松说,这不要你说。我还能是人吗?我早就不是人。

傅立松对教师爷说,还愣着干什么?送他上路!

教师爷拔出枪,哆嗦着。傻大爷扬手,一枪击中了“表叔”的胸膛。

血喷了出来,“表叔”张嘴一句话没说出来,倒在乱石遍布的干溪里。

傅立松怒吼,你这个傻子!

傻大爷吹着枪口冒出的烟,说,父亲,他不行。我比他打得准。

四十五

傅素云和王幼霭、王幼馨挑着枪生和枪响在茫茫大山中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在黄陂木兰山找到了鄂东军。

此时的鄂东军接上级批示,奉命改编为工农革命军第七军。说是军其实只有七十二人,五十三条枪,准确地说只有五十二条半。一条长枪打断了枪管子,战士没舍得丢。工农革命军第七军由四人组成领导核心。吴光浩为军长,戴克敏任党代表,汪奠川任参谋长,王幼勇任后勤部长。为了保存实力,七十二人编成三个队昼伏夜出分散在木兰山活动。

大别山群山之中的木兰山,是鄂东的道教圣地。木兰山异峰突起,余脉连绵,自成一体。上山一条路与武当山的一样,牌坊林立,从山脚到山顶石级相接,有七宫八观三十六殿,宗教活动始于隋唐,盛于明清,供奉佛像一千余尊,有师傅八百,道童三千。鄂东有句俗话,木兰山的菩萨应近也应远。平常的日子,山上云遮雾罩,晨钟暮鼓,松涛阵阵。逢道教节日,远近香客必来朝拜,沿着古老的石级,三步一拜,五步一叩,香火很盛。上山正路虽说只有一条,但毛路很多,那毛路是附近山民上山砍柴走出来的,有了风声,朝毛路散去,隐入松林,很难找到人的。再就是山上多洞穴,有的洞穴很大,很深,易于藏人。鄂东军退到木兰山是王幼勇力举的,因为木兰山进可攻,退可隐,是理想的游击之地。

改编后的工农革命第七军落脚木兰山,是在木兰殿,与道真道长谈判达成的。落日黄昏,西天的晚霞收尽了,山上云遮雾绕,带着武器的七十二人,分作三路,一人手里一把香,从毛路上山,聚齐后,一下子涌进了木兰殿。簇簇香火将大殿照得通明。道真道长带着道人正在做功课。见一下子涌进这么多带枪的香客,睁开眼睛问,客从何来?军长吴光浩说,从凡界来。道真道长问,所来何事?吴光浩说,借仙山暂且栖身。道真道长问,带香即可,何必带枪?吴光浩说,实不相瞒,本是带枪之人。道真道长问,那为何带香?带枪之人带香即是诈。吴光浩说,带香是见面之礼。道真道长说,仙山只容香火,不容兵刀。你们还是下山去吧。吴光浩咳了一声。众人将手里的香纷纷敬在香炉里。吴光浩说,仙山不赶敬香之人。

道真道长沉吟半天说,仙山是不赶敬香之人。但是心即是神,神即是心,心不安,于事无补。看得出你行伍之人,满脸杀气,急功近利,神不见容。换个人谈谈,看允不允?吴光浩面红耳赤,就叫戴克敏出面。戴克敏说,我同你一样是行伍出身啦。改编后戴克敏不当总指挥了。吴光浩就叫王幼勇与道真道长谈。

王幼勇出来一揖鼻下,与道真道长施了礼。那礼施得地道。道真道人问,你是什么人?王幼勇说,师傅,我是董必武的学生。道真道长问,董必武不就是董用威吗?王幼勇说,对。道真道长说,那人我知道。想当年我与他同年考取秀才的。听说他在再造一个新世界。王幼勇说,对。道真道长问,那边枪声不断,打得天昏地暗,是你们在争吗?王幼勇点头说,是。道真道长问,争赢了吗?王幼勇说,胜败乃兵家常事。道真道长说,我在再造,你们也在再造,做的是同一件事啊。你知道吗?再造不易。王幼勇说,知道。师傅,我们来保证秋毫无犯。道真道长说,你可知此地的来历?王幼勇说,略知一二。道真道长笑了,说,说来听听。说得出,太乙真人就容你。

王幼勇又施了一礼,说,师傅,那就求教了。道真道长说,不必客气。王幼勇说,传说木兰山是花木兰的故乡。南北朝时花木兰代父从军,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木兰词》千古佳话。黄陂木兰山是不是花木兰的故乡有人怀疑。怀疑的人说《木兰词》是南北朝留下的民歌,其文化背景在黄河流域不在长江流域。说木兰山得名是因为山上遍布木兰花。但是鄂东有花姓,而且不少。查姓氏起源,金时女真人孛术鲁氏汉姓为花。满洲八旗姓傅都哩氏的后改姓为花,还有蒙古族伯颜氏汉姓也为花。满、蒙、锡、伯等民族均有此姓。所以我认为木兰山就是花木兰的家乡。道真道长说,存异议本是人间常事,小道不同,大道归一。你说是吧?王幼勇说,对。道真道长问,你知道花木兰为什么从军吗?王幼勇说,逼的。木兰词中说得清楚,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道真道长点头说,你说得对。是逼的。到底是董用威的学生。请问,你是哪里人?王幼勇迟疑了。道真道长说,放心,我不会出卖你的。王幼勇说,石槽冲人。道真道长问,贵姓。王幼勇说,姓王。道真道长问,可是沙河王姓?王幼勇点头说,正是。道真道长说,我就知道你是那里的人。王幼勇问,你怎么知道?道真道长说,你的面相告诉我的。我一见你的面,我就知道你是沙河王姓的后人。王幼勇吃了一惊。道真道长问,你看过你们的族谱吗?王幼勇说,没有。道真道长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学识这样渊博,怎么不看家谱呢?你知道你们沙河王姓从哪里来的吗?王幼勇说,不知道。道真道长说,那我今天就来告诉你。

道真道长就叫道童上茶。上木兰山的道茶。

叫道童拿一个蒲团让王幼勇坐在他的对面。

道真道长说,你知道吗?沙河王姓本不姓王。沙河王姓原是鞑靼人的后裔。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凭他的弯弓烈马入主中原建立元朝后,分封他的子孙到各地为王。元未年间,朝廷策封鞑靼族姓“也先不花”的子孙为桃花站提领王。那时候分封到各地的提领王,俗称“达子老爷”。“达子老爷”在领地享有特权。新谷出世先要进贡他,他要先尝新。他不先尝,不准百姓吃。就连结婚,初夜权都是他的。民愤沸天。桃花站的这个提领王与其它的提领王不同,他为官清正。朱元璋扯旗造反,暗令各地以正月十五朝田里丢烟把为号,一夜之间全国各地的“达子老爷”杀干净了。沙河百姓隐藏了他。他大难不死。此后他的后裔便以提领王的“王”字为姓。时至今日已繁衍二十三代人。这便是如今沙河王姓。

王幼勇问,道长,这是真的吗?

道真道长说,鄂东许多人以为他们是南方人,其实不是。你就不是。你看你高鼻耸目,表面上温而尔雅,骨子里却血性十足。那里像南方人,是典型北方人种啊。

王幼勇说,道长,传说不足为凭。

道真道长说,家谱能骗后人吗?血脉相承绝没有冒认祖宗的。春节期间你玩过马驴吗?王幼勇说,小时候玩过。道真道长说,那用篾扎的,用彩纸糊的,像马又像驴,头部可以活动,用手抓住头部,有节奏地拉动,双脚跑弹跳步,唱高吭的“马驴调”的民间故事,别的地方没有,只有沙河才有。我告诉你,沙河马驴是元代留下来的鞑靼文化的缩影。因为那位提领王没死,留下了许多后人。代代相传,他的后人用这种方式怀念他们遥远的故乡啊。你知道吗?蒙古人出门不是骑马就是骑驴。“沙河马驴”是典型的蒙古人在鄂东的文化遗存。

道真道长望着王幼勇问,你相信吗?

王幼勇点头说,我相信。

道真道长说,所以说古往今来,杀人可以夺天下,决不能长久。杀人者终被人杀。容人者终被人容。太乙真人说,再造不易。再造者必有再造的胸怀。

王幼勇说,道长,你说的对。

道真道长说,喝茶。

王幼勇喝了一口茶,问,请问道长,你贵姓?

道真道长问,你又错了,仙界问信,不问姓。

王幼勇说,我是问身从何来?

道真道长说,这样说你就对了。人生下来不是神仙。

王幼勇说,所以敢问。

道真道长热泪盈眶了,说,身在俗世时,与你一样,姓王啊!

王幼勇感动了,说,怪不得你能细数家珍!

道真道长起身一揖擎在鼻下,施了一礼,说,木兰山拜托你了。

王幼勇起身还礼,说,保证相安无事。

于是道真道长叫道童生火开大锅,煮粥给众人吃。

王幼勇和吴光浩戴克敏等人开会,制订出几条纪律。大家议了一会儿,议出几条,王幼勇记在纸上,想编成歌儿唱最好,于是用歌词的形式将内容进行修改,定名为《红军纪律歌》:

红军纪律最严明:

行动听命令,

不得胡乱行;

打土豪要归公,

卖买要公平;

工农的东西,

不可拿分文;

说话要和气,

开口不骂人;

无产阶级劳苦大众,

个个尽相亲。

出发与宿营,

样样要记清:

上门板、捆稻草,

房子扫干净;

借物要送还,

损失要赔银;

便溺上厕所,

不搜俘虏身。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注意,

大家照此行。

王幼勇将词配上《土地革命歌》的曲子,教给喝完粥的战士们唱。

这首歌后来随着红二十五军走出红安,经过艰苦岁月的补充和完善,唱到了陕北延安。新中国成立后,多次修改后,定名为《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家喻户晓,深得人心。

四十六

傅素云和王氏姐妹挑着枪响、枪生是在木兰山祈嗣顶与王幼勇会面的。

工农革命军第七军吃了道真道长的斋粥之后,布了哨兵,隐入几个山洞休息。连日转移浴血奋战,战士们弹尽粮绝,衣不遮体,山上冷,洞里温暖,入洞之后,倒头便睡。形势太严峻了,王幼勇和第七军几个主要领导连夜聚在藏经洞里开会,商量对策。

藏经洞在祈嗣顶后殿之下,一块石板盖着洞口,非常隐蔽,常人不知道,只有道真道长和极少数道人知道。藏经洞是开出来的密封斗室,洞里不能点灯,不能抽烟。洞里很黑,彼此看不到表情,那会开得很压抑。吴光浩分析了目前形势,目前形势很明了,那就是终于跳出了围剿的包围圈,保存了革命火种。黑暗里,大家默默无言。吴光浩知道大家的心思,形势其实不用说,明摆着的,大家关心的是生存问题。吴光浩问王幼勇,还有多少银元?王幼勇说,还有五百多块。吴光浩问,能过多长日子?王幼勇说,我计算过,五百多块银元,七十二人,仅吃饭一顶,最多能坚持二十天。吴光浩急了,问,那怎么办?天冷了,战士们该穿棉袄了。一日三餐,战士们不能不吃饭?黑暗里王幼勇不做声。吴光浩说,幼勇,我问你呢?王幼勇说,军长,我不是在想吗?吴光浩说,你是负责后勤的。你要拿出办法来。大家看着你呢?王幼勇说,怎么办?山上不出银元,山上不出粮食。吴光浩问,那哪里出银元和粮食?王幼勇说,银元和粮食只有山下有啊!吴光浩激动起来,说,同志们,以前我只想如何革命?只要革命银元和粮食都有。没想到现在革命问题变成了生存问题。幼勇说得对!粮食和银元只有山下有。他们想饿死我们,冻死我们,困死我们,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们必须活下去!我们要吃饭,我们要穿衣,他们用极端的手段对付我们,我们必顺用极端对付他们!大家说对不对?大家说,对。吴光浩说,既然大家同意我的意见,就作决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