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上的渔家汉子们分明稀少了,他们都温暖地回家了。要是先前,每当这个时刻,女人总是抱着孩子悠然地立在码头边,企盼着丈夫的归来,她识得丈夫的船,哦,那是自家的渔轮,她识得自家船体的着色、自家的船号、那悠长的桅杆还有那悬挂在桅杆上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那面国旗却是全渔家坞里最鲜艳最招展最引人注目的哟!而那刻儿,男人把渔轮稳妥地停泊在渔家坞的港内后,总是先料理好船上的事务后,褪下了沾满腥臊味的油衣油裤及雨靴,在船舱里换上了干净的只有春节才舍得穿两天的那套米黄色的休闲服,然后哼着歌儿,慢条斯理地上了码头,见到了久违的母子俩,丢下装满鱼虾的网兜,充满激情地拥了上去。也是在这码头边,男人总会用黑茬茬的胡子去亲儿子细嫩泛起红晕的脸蛋,把儿子逗得开怀大笑,而女人总会十分兴奋地接过网兜,无限深情地注视着父子俩,大大而美丽的眼里装满了幸福的泪花。这些感人的场面在渔家坞的码头上一年只有三四次,它总会引来无数渔家汉子们羡慕的眼神唷!
而先前所有这一些温馨甜蜜的景象将随着丈夫的无情离去永不重返,只能深深地烙进女人心灵深处的美好记忆相册之中。翻过一页,疼痛一次,心,针扎般难受。
厨房里的高压锅在“滋滋”地冒响,女人便收回目光,心里长叹了一声便往厨房碎步走去,她关小了火苗,用清洁的抹布轻轻地擦去了从锅帽子上冒出来的白色粥汤,里面压得是蕃薯粥,小豆豆平时最喜欢吃得了,餐桌上摆着简简单单的四道菜,肉末、青菜、虾皮和几颗咸鸭蛋,要是丈夫渔轮归来时,她肯定要多加红烧肉和炖猪蹄子的。丈夫平时最喜欢吃这两道菜了,可如今……女人心酸得要命,赶忙不去想他,她心想眼下孩子也该放学了。
女人坐在卧室里那台精致的椭圆形的镜子前细细地打扮了一番,她描了眉,扑了粉,涂了唇,把忧伤藏进心头。然后戴上墨镜,穿上前年自己生日时丈夫特意从城里商厦购买的那件深蓝色的羊毛衫,再套上红色的披肩,那紧身的苹果牌牛仔裤下是黑色锃亮的长靴,一下把女人修长的腿及丰满的臀部显现出来。女人下了楼,推出那辆崭新的“踏浪”牌红色电动车,发动起来,朝城里的方向急驰而去。
飞驰的电动车只要经过渔家坞的每一个巷道,每一个水泥路口,驻足观望的每一个村民,他们的内心都会不约而同地发生这般的感叹:啧啧,伍秀栅这寡妇也太潇洒太张扬了,这男人死了也不过一年就穿红戴绿的,还满村子乱蹿!
儿子小豆豆在城里的城南小学读书,丈夫死后,伍秀栅托关系花了三万元择校费才进得这所学校。每天早晨餐后送他进城,午餐孩子在学校的食堂里吃,傍晚放学才去接他,好在城里离渔家坞不远,也就三四里地的距离。
把儿子接回家电动车经过村口的时候,伍秀栅碰巧遇上了曾经与丈夫同船的张金全,这男人分明是喝过了酒,脸色陀红,满身的酒气,他笑咪咪地对秀栅说,嫂子,晚上到你家,咱把分红的钱算一算,你可呆在家等着哟。言毕,还色迷迷地朝秀栅身上瞅。
伍秀栅不敢抬眼看他,嘴里哦了一声,车子便飞奔而去。
丈夫遇难那年,伍秀栅得到了各种赔偿款及人身意外保险金共计人民币40多万元,为了孝敬公婆的养育之恩,秀栅当即把25万元双手捧给公婆,余下的钱算是将来孩子的培养费。为了保护渔民们的合法权益,按照渔家坞村不成文的规定,合股渔民出海打鱼时,如果发生意外身亡,其股份最起码要保留三年以上。这就意味着,三年内,伍秀栅并不因为丈夫的遇难而受到经济上的任何损失。
起初,张金全对伍秀栅一家是感激涕零,毕竟当时其丈夫占时雄完全是为了搭救他而遇难的,到现在占时雄独自葬身东海却不见尸骨,要不然葬身鱼腹的是张金全而不是老大占时雄。自从占时雄去世后,每当出海归来,张金全总是先跑到伍秀栅的家,把每帮讨海分红的钱一五一十地亲手送给了秀栅,在愁苦的女人面前,发誓要照顾她一辈子,并说了一大堆感恩的话语;渔轮上分来的鱼虾也往往是最好最鲜活的了,留给自己却仅是些小鱼烂虾。这些举动着实让伍秀栅的心里许些感动,认为丈夫救了一位有情有义好心肠的渔家好汉,值得!可随着日子的无情流逝,张金全的内心却是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虽然分红的钱是送给了伍秀栅的,可却是迟了些日子的;自家的餐桌上再也见不着大鱼大虾了,连贝壳类的海鲜也甚是罕见,而儿子豆豆却非常喜欢吃此类的海鲜,除非自己花钱上城里的农贸市场里去买。而且,寡妇内心分明感觉到,张金全的眼神却是贼溜溜的,每次上门的时候,总在她身上打量,对自己分明不怀好意,是个三年才屙屎的混账(粪胀)东西。
渔家坞的夜晚是宁静而有力度的。码头上白天喧嚣的场面已渐渐远去,一层一层的黑色的海水永不止境地朝沙滩上涌来,渔灯盏盏,海面上泛起幽幽的光。海风吹来,伍秀栅家门前的桉树叶子便发出沙沙作响。屋里二楼的灯,透过窗帘,桔黄色般发亮。
在二楼的客厅里,张金全像一条狗懒洋洋地瘫陷在沙发里,晚上他把这帮渔轮上分红的2万元钱如数交给了伍秀栅,照理讲他的任务已完成可以离开女人家了,可男人根本没有告辞的意思。嘴里叼着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譬如说,如今海路渐渐少了,柴油又涨价了,照这样下去下半年的收入一定会少等等,言下之意,没有我张金全出海拼死拼活打鱼,你伍秀栅一个寡妇人家能有今天的好日子过?顶棚上的射灯光艳夺目地照下来,茶几上的茶杯袅袅升腾着烟雾,秀栅端坐在沙发的对面,一边织着毛线,一边如坐针毡地陪着男人搭话。她虽然厌恶眼前的男人,可毕竟自己的男人死后,是他为自己撑起一个家,在短短的一年里,为她分红了将近10万元的股份钱,而且这渔轮股份仍继续保留着升值着,使自己随即还清了外面的10多万欠债。想起这些,当张金全酒气熏天地向秀栅提出再想喝一点酒时,女人便收起毛线,毫不犹豫地朝厨房走去。几分钟后,女人款款地向客厅里走来,那气度和身姿让张金全看傻了眼,他喜出望外地接过女人递给自己已经开启了一瓶解百纳干红,就着茶几上女人刚端上来的两盘墨鱼干和虾米,海吃胡喝起来。
那瓶解百纳干红是一年前丈夫占时雄临出海时秀栅给买的,由于时间紧迫,丈夫急于赶海,便搁下红酒,风趣地对女人说,下帮海归来同她一起喝交杯酒,女人笑着点头。谁曾想,这一去却永不归返。
夜已经深了,窗外的海涛声分外响彻。儿子早已安顿好了,熟睡了。秀栅有些心烦,时而在客厅里来回走动,时而心不在焉地织一下毛衣。
张金全坐在沙发上独自斟饮也觉得没劲,便要秀栅再拿一只酒杯同他一起喝,秀栅莞尔一笑说不会喝。借着几分醉意,男人便摇晃着立起来,提起满满的酒杯向女人走来,女人放下毛衣,推来让去之间,酒液却洒了一地,那玫瑰色的液体一下把一米见方的白色的精致瓷砖涂染得乱七八糟,有一小注酒液借着细小的砖隙朝沙发下流去。
女人分明皱起了好看的柳叶眉,鲜艳的红唇子微微往上翘……女人便下楼提来了拖把,弯下苗条的身材擦去地面。男人陷在沙发里,一边陪着不是一边瞟着女人高耸的****,当女人蹲身把拖把伸进沙发里来回拖动,靠近男人很近的时刻,男人激情爆发,一下子抓住的女人的胸脯,女人怔了一下,退开两步,男人那肯让步,饿狼般地扑了过去,把女人掼到沙发上,紧紧地压了上去。女人此时的嘴像蚌般地紧紧闭着,左右摇摆,不让男人有丝毫的侵入,男人便咬住她丰润的樱唇,疯狗般的啃吸,女人想喊却被什么东西无情地堵住,想反抗却浑身无力的样子了。这般折腾了许久,女人分明累了,感觉自己身子像团棉花,渐渐瘫软了下来,男人大喜过望,就在他乘胜追击,趁虚而入、宽衣解带的时际,蓦然,男人腰间的手机响了,在深夜里是那般响亮而突兀。男人一下住了手,掏出自己的手机,极不情愿地摁了接听键。秀栅在迷糊中如醍醐灌顶,倏地,她睁开杏眼,抬腿一下把男人顶了下去,女人羞愧地起身,拢了拢额前的秀发,擦了擦唇边的污液,整理好衣裳,挥手压低嗓子骂道,张金全,你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你这披着人皮的禽兽,你给老娘滚,给老娘滚出去!
电话是张金全老婆打过来的,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问他在哪里鬼混?深更半夜怎么还不回去睡觉!张金全嘟哝着搪塞了几句便挂了电话。此刻抬眼又见一向美丽温柔的伍秀栅瞬间恶语相向,便****全消。他活像一只懒皮狗,死皮赖脸地拍了拍秀栅的肩,一边说对不住,对不住,一边灰溜溜悄无声息地出了女人的家门。
夜半三更,寡妇门前的那棵桉树旁,骤然响起了女人尖利的呵斥声。
人都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更何况渔家坞这只有一千来号人口的弹丸之地。自从那晚半夜里张金全的婆娘在寡妇门前揪住男人,吵闹声惊醒了渔家坞的村民们,恍若一颗水珠溅进了滚烫的油锅里,渔家坞沸腾了!人们沸沸扬扬,莫衷一是。更有甚者,传言说张金全准备卖掉渔轮,和寡妇伍秀栅清算股份。
消息传出,伍秀栅大吃一惊,周末那天早晨,天色阴霾,海上刮起了大风。她知道张金全没有出海,安顿好豆豆后,就心急火燎地到了他家,要这男人给个说法。刚巧,张金全和孩子正在餐桌上吃饭,其老婆不在家,当她开门见山地问起此事时,想不到这男人竟鸡啄米般地点头,女人强忍泪水,同男人争论不休,争吵声惹来了看热闹的村民们,把张金全的家围了个水泄不通。村民们明知寡妇有理可又不敢得罪张金全,于是纷纷解了围,劝说到村委会解决问题。
渔家坞村委会的老支书是通情达理之人,回想起来,当年发生海难占时雄舍身救人的情景仍历历在目,事故发生后老人也曾代表渔家坞的村委会向上级有关部门申报占时雄见义勇为的光荣称号时,却由于种种原因没有成功。老人觉得对不住渔家好汉占时雄,更对不住眼前这年轻的寡妇伍秀栅。
当村支书坐在挂满锦旗的办公室里,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后,生性耿直的老支书嚯地腾起身子,厉声责问张金全说,金全,你同秀栅的三年股份合同期未到,难道你现在要想提出卖船分股吗?张金全坐在一张木制的长凳上,他想了一下,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那怎么个分法呢?老支书忍住怒气追问道。
眼下这条渔轮年久失修,也就值30多万元吧,如果归我,我马上拿15万元给时雄媳妇算了事,如果她要渔轮的话,那么她必须拿出15万元给我,不过,她一个寡妇人家,出海能行么?张金全慢条斯理地道,也不正眼瞧一下女人,完全是一种落井下石、欺负女人的口吻。
村支书听罢此言,真是怒火中烧,他一下蹿到张金全跟前,指着他有点塌陷的鼻梁严正道,你这见利忘义的小人!莫说当年占时雄舍身救你,就是不因为你死,你也应责无旁贷地维系这三年的股份合同,更何况伍秀栅的男人是因为你而死!你卸磨杀驴,你还是人吗你!
这掏心掏肺义愤填膺的一席话,说到了伍秀栅的心坎上,女人热泪盈眶,为老支书的热心话语频频点头,女人如珍珠般的泪花一串串地滚落在胸前。
不大的村部骤然聚集了好多村民,人们都为老支书正直善良的话儿感动,纷纷指责张金全为了金钱,没心没肺没人性。
此时的张金全有如一条丧家之狗,完全没有了先前的底气,他瘫坐在木椅上,耷拉着头,一言不发。
人群里有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一个女人尖利的声响如一颗子弹穿透过来,伍秀栅,伍秀栅!你这不要脸的贱货!随着这一嘶叫,一个腰粗身圆的女子挤到了伍秀栅的跟前,不容分说,二个响亮的耳光便甩过来,秀栅还来不及防备,嫩嫩的粉脸颊上重重地挨了二下,火辣辣地生疼。寡妇想反抗,可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想恶语相向,可冒出来的却是文谄谄的问语:大嫂,请问你说我贱货,我勾引过谁?你说我贱货,你又有什么证据?说着说着,寡妇挺起胸脯,双手却无助地比划着,委屈的泪水却直往下掉。
这泼妇般的女人一听此言,气不打一处来,她一把拉过旁边猥琐的男人,推到了秀栅的眼前,大声喝斥道,你不是要证据吗?我男人就是证据!你现在问问他,那天晚上你们俩到底有没有鬼混?他回家时脸上的红唇印子是哪儿来的?我男人的身上怎么浑身都是香水味儿?你这不要脸的臭****!勾引我老公,别以为老娘不知道,我男人都招了,我看你还嘴硬!张金全的女人越骂越气,越骂越凶,凶神恶煞般逼进了手无缚鸡之力的伍秀栅。
村民们实在看不下去,纷纷上前拉住了张金全婆娘的胳膊。清官难断家务事。老支书看这般闹下去一时也解决不了问题。斥责了那泼妇几句,回头朝寡妇吼道,秀栅,你还不赶快走!伍秀栅一下“哇”地一声哭叫,挣脱人群,跌跌撞撞地朝门外奔去……
女人没有回家,她竟自奔向了海边。女人披头散发地爬上了一座高高黑黑的岩石上,面对四周奔腾四溅的海水,真想纵身一跃,了结自己的一生。女人如同一方白色的精美布料,不幸掉进了染缸,任怎么洗也洗不干净了,更何况自己又是置身于小小的渔家坞。
女人泪水长流,嚎啕大哭,可那哭声是那般无助和渺小,此时,疯狂的波涛早已无情地掩盖了她的哭声,滚滚的激流正迈着白色狰狞的脚步朝她逼进……
生死交叠之际,女人脑海里蓦然间想起了儿子豆豆,想起了自己早晨出来时他正在书房里做功课呢,苦命的儿子已经没有爹了,眼下怎么能又失去娘呢?这般想着,女人便止了哭,整理好自己的头发,朝十分滑溜的岩石上小心翼翼地走下来。
海边,原本阴沉的天空此时已明朗了许多。一团团的乌云渐渐散去,几缕阳光努力地从云层中照耀出来,海面上不由亮堂起来而显得波光粼遴,生机盎然。
晌午时分,伍秀栅终于心灰意冷地回到了家。豆豆早已做好了作业,正在客厅里看电视呢。看见母亲上楼,忙迎上去,惊喜交集地问,妈,你一早晨上哪儿去了?我做完作业后打你手机,你手机怎么老关机呀?女人抚摸着儿子的头说,娃,妈早上有事。豆豆望着母亲的脸,惊讶地问,妈,你的脸上怎么红肿了?妈,你哭了吗?发生什么事了吧?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吗?面对儿子连珠炮似地追问,母亲蹲下优美的身段,委屈的泪水再一次汹涌地滚落下来,她哽咽着说,娃,你现在还不懂,等你长大了,妈一定会告诉你!
豆豆坚定地点了点头,眼里也闪烁着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