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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真相(2)

“希望有朝一日,刘堪能体会到他们之间的夫妻情分是可以超越一切阻碍的,不光是她生存下去的动力,也包括弥补终生无子的遗憾。”

“在当时的情况下,恐怕也只有你,能成为她商量的对象吧!”

宋怀南颔首默认。

源头不明的痛苦顷刻间又覆盖了他裸露在桌面上的半截身体,阴沉沉,湿濡濡的,就好像长时间浸泡在梅雨季里被遗弃了的旧伤,重又海浪滚滚地复发起来了。

但愿,那是他的最后一次,最后一次……

方东一在内心默祈。

“隔日,她就来找我了。”

“她不能等待,更不能逃避,两者的结果都同样糟糕。”

“可是,这件事,你又帮得了她什么呢?”

“她是真的走到绝境了,其实,除了满足她生理上的需要以控制病情的延缓,我已经没有任何能力来为她做什么了,那天,我是真的体会到了导师所说的那种彻头彻尾的‘毫无办法’是什么感觉,但是,即使她存心要伤害我,我也不后悔当初的决定。”

“我说过,如果她注定要下地狱,那么,即便要我陪葬,也无所谓。”

“你是真的很爱她,我觉得,或许,你比刘堪更爱她也说不定。”

方东一忽然不无感慨地说出了连他自己也没想到的话。

然而,宋怀南却摇了摇头。

“不一样的。”

“对恋舞来说,我和刘堪永远是不一样的,即使,她和你一样清楚我对她的感情已经强烈到了怎样的地步,她也不会有丝毫的动心。”

“因为……她和你一样,始终把我归为那些男人。”

“那些因为抵挡不了她身体的诱惑而深陷其中的男人。对她来说,那不是爱情,而是罪孽。更何况,我有家有妻,这些现实至始至终都提醒着恋舞,也蒙蔽了我爱她的全部诚意。”

宋怀南的眼圈红了,不得不转过头去。

失落让这个男人变得尤为动情,仿佛此时此刻,坐在他对面听他诉说的不是方东一,而是死而复生的恋舞……

“她问,宋医生,我该怎么办呢?”

“我无言以对,这样的局面我设想过无数次,总觉得,到了那个时候,一定有什么办法可以安慰她,或替她自圆其说一番,可是,不行,我一点说谎的灵感都没有,而带走这些灵感的不是别人,正是恋舞。”

方东一的眼眶也禁不住掀起热浪,他已经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她就这样,冷冰冰地坐在我对面,痴痴地看着我的眼睛,毫无希望,毫无人气地就这么看着。可是,我却发现,在我们之间已经完全没有中和力量的空气里还流动着别的东西,那种东西比我眼前所见的任何一样都要来得强烈,几乎比千年不破的坟石还要坚不可摧,就是它,毁灭了我脑力和灵感。”

“她什么都没有了,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可是,我没有想到,真正的爱情是连一无所有都可以超越的,就像她始终完好无损的朴实无华将永远凌驾在她肆虐的肉身之上一样。”

“我第一次真真切切,看见了她对刘堪的爱,只因这个时候,连痛苦都已经相形见拙地消退不见了,剩下的,只有爱,只有爱,只有爱……”

“除了爱,还有什么呢?”

“我仔细辨认,真希望能看见属于自己的零星情感,哪怕是感激、怜悯也可以。”

“可是,撇开了爱,跟着出现的,还有恩情、眷恋、担忧、不舍……太多太多这样的情绪,搅得我身心酸痛,神衰力竭,因为,这所有的情绪,统统都只为一个人而存在。”

“至死都无亡地存在着。”

“那个人,就是她的丈夫。”

“你说,我怎么能不替自己感到悲哀?”

“于是,我忽然疯癫起来。”

“我不想放走她,虽然心里很明白,现在,我这儿已经没有她需要的任何东西了,但是,我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把话说给她听。”

他顿住了,忽紧忽慢地喘息。

方东一静静地等待下文,甚至,想着,是否应该及时将这样的叙述就此停住?

“我说,恋舞,离开他,趁他还不知道所有的秘密之前离开他,跟我在一起,我可以为你放弃一切,家庭、事业、社会地位,我统统都可以不要,只要,能和你在一起。”

“她马上就站起来退到离我很远的地方,生怕沾污到我似的。”

“然后,我们就沉默了,谁也不说话,或者,谁都在等着对方先说。”

“结果,还是她先开口了。”

他再度语断。

方东一想插嘴了,他决定要打断这样的谈话,不让他再说下去。直到现在,他才恍然大悟,真相到底是什么其实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的、脑海里的、早已魂飞魄散了的,那些再也愈合不了的、受伤的灵魂。

“她说:这不是你,不是我所认识的宋怀南。我认识的宋怀南从来不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如果你真要我回答,那我就坦白告诉你好了,即使有一天,刘堪抛弃了我,那我宁可自生自灭,也不会跟你在一起。”

“我问她,为什么?我是你唯一的退路不是么?我是这世界上唯一知道你所有秘密,也能够永远为你保存那些秘密的人不是么?”

“这时,她的表情突然变了,变得极其冷酷、陌生。”

“接着,她轻蔑地笑起来,起先是微弱的,后来竟然前俯后仰,越来越失控,狂笑结束之后,她就完全变成了一尊冰雕,我几乎可以看见从她头顶上冒出的丝丝寒气。”

“她走到我面前,用手指挑逗我的脸颊和前襟,俯下面孔,一阵一阵地把呼吸吹到我嘴唇上,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宋怀南,你说你很了解我,可现在,事实却证明,还差得很远很远。”

“我迟疑了,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别装了,她继续往下说。”

“老玩这种自欺欺人的把戏有意思么?”

“你为什么就不肯睁大眼睛看看清楚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站在你面前的,根本就是一头没有人性的母兽。遗传也好,天生也罢,总之事实已经摆在面前,奇怪,连我都不在乎了,你却还在这里替我狡辩,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呢?”

“难道你真以为就凭你一个人,就可以满足我对男人的需要了么?”

“宋医生,你也不过是我猎物,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意义,这就是我的答案。”

这样的话伤得了宋怀南,却伤不了此刻的方东一。

方东一太明白恋舞为什么要说这些违心的话。

如果欺骗刘堪是为了爱,那么,欺骗宋怀南,就是为了要逼他从这样的束缚中彻底遁逃出来了。

“你觉得她很残忍么?”

“是指对我么?”

方东一点点头。

“不。”

泪水终于溢出了宋怀南的眼,他尴尬地把脸埋进臂湾里。

“我觉得,是对她自己,太残忍了……”

四个月。

连续四个月过去了。

恋舞的肚子仍然一点消息也没有。

她并不配合这个计划。

她没有明说,但刘堪还是能感觉得到。

史料未及的情况让刘堪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挫败感又重蹈覆辙,卷土重来。

他想不出理由。

能有什么理由呢?

还没准备好、这种事要顺其自然、该来的时候就来了……

这些话,刘堪已经听腻了,不想再听了。

他掐算恋舞的月经周期、行房的时间、过程,没有任何异样,为什么就是怀不上呢?

根据刘堪多年遗留下来的妇科经验,他觉得是完全不可能的事,除非,恋舞的身体本身就有问题。

不能往这方面想。

刘堪很严肃地警告自己。

当初是通过婚检才结的婚,倘若有什么问题,老早就该发现了,何至于拖到现在?更何况,他们婚后的性生活没有任何问题,因此,刘堪就更想不明白了,照例说,和谐的性生活只有促进怀孕的机会,压根就没有失败的道理。

事情有些不太对劲。

刘堪开始小心翼翼,旁敲侧击地刺探恋舞,有意无意地刺探她的隐私,尤其是生理方面的,不过,每次都蜻蜓点水地沾个边,然后,就岔开了。

但是,恋舞还是敏锐地体察到刘堪内心归根究底的杂念。

“你在怀疑我的生育能力么?”

刘堪呆愣,没想到那么快就被她识破了。

“什么,什么生育能力?”

他立刻低头夹菜,假装没听清楚的样子。

恋舞目不转睛地盯着刘堪因心虚而抖动的鬓发。

刘堪觉得她此刻心里有着怨,而且,还不止一点点。

“单凭妇科医生的直觉,你就下结论了么?”

“我没说什么呀?”

“刘堪,你不是个啰嗦的男人,更不会无聊到问那么多女人家的事,除了想找出那些不正常的线索之外,难道还有别的原因?”

“我…我只是关心你,关心你的身体,我是你丈夫,难道这不应该么?”

“那我还真是要多谢你的关心了,以前怎么没见你那么热心过?”

她是真的憋了一肚子的火,否则,不会说出这种绵里藏针的话来。

刘堪感到委屈,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恋舞,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得那么敏感?”

“不过就是要个孩子,怎么弄得我好像在求你似的?你说,这有道理么?我们努力了整整四个月还是没有一点消息,我心里担心的不光是你,还有我自己啊,我也害怕我的年纪已经错过了最佳的生育时间,有必要的话,我也会去医院……”

“你的意思是要我先去咯?”

她放下碗筷,激动地一跃而起,双目尽是不甘受辱的反抗。

刘堪发觉自己又说漏了嘴。

最近,为了孩子的事,他们经常这样,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也搞不清楚到底是恋舞太敏感还是刘堪太求子心切。

“我没说要你去干什么,我说了么?说了么?我在说我自己……”

“可你分明就是那个意思!”

“好了好了,烦死了。”

这顿饭,刘堪也吃不下去了。

“我不想跟你吵,结婚十几年了都没这么吵过。”

“是啊,结婚都十几年了……”

恋舞不无感伤地。

“一个孩子,对我们来说真的就那么重要?甚至,不惜破坏我们之间的夫妻感情?”

“你为什么每次都要把孩子和我们的感情扯到一起去?这根本就是两回事嘛,孩子,孩子怎么了?那是我们的孩子啊,你和我的,我们的,他的存在只会让我们的感情比以前更好,难道不是么?”

“他还没出生,我们就吵成这样,你说将来会不会好?”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你!”

刘堪打心眼里这么认为,他怀疑恋舞的更年期说不定真的提前了。

“是你自己心里有毛病,我们才吵个不停的,这跟孩子本身一点关系也没有!”

“是是是,是我有病,我有病,有病……”

她忽然恸哭了,扭头奔进厕所,把门反锁起来。

刘堪终于平静下来。

屋子里空荡荡的,除了恋舞的哭声,什么也没有。

刘堪感到落寞。

从未有过的落寞。

他觉得自己很可怜,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自己很可怜。

恍惚中,他疑虑着,厕所里的恋舞到底是为谁在哭呢?

没准是为了他,为了他呢。

过了一会儿,大约有二十分钟。

刘堪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

他主动走到那扇幽闭的,依旧断断续续传出抽泣的厕所门前,抬手敲了敲。

“恋舞…恋舞……小舞……”

“好了,别哭了,都是我的错还不行么?”

“别哭了,吃饭吧,饭菜都凉了,孩子的事我们以后再说,以后再说,行么……”

门的另一边,黯然的喧嚣,在刘堪无奈而柔软的语音中安静下来。

“刘堪……”

恋舞轻声叫他。

“什么?”

刘堪虚弱地把耳朵贴在门板上,隐约感觉到贴住的,是门板后面恋舞的耳朵。

“如果,我们真的没有孩子,该怎么办?”

刘堪心里一阵郁闷。

他怎么也没想到,恋舞对生孩子这件事,会悲观到这样的地步。

“恋舞,你到底怎么了?”

“我们两个一向都好好的,怎么可能会没有孩子呢?再这么说,我可真的要不高兴了。”

“其实,你心里也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想要他。”

“就缺一个孩子。”

“有了孩子,就什么都有了……”

刘堪觉得这话不是说给恋舞的,而是说给自己的。

门板那头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他不知道恋舞有没有把这话听进去,但是,这话,却从此牢牢印在了他的心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