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到底是什么?”
“香味。”
“那奇特的体香到底是什么?”
方东一不晓得自己干嘛要问这个,虽然他很想知道。
“阿尔法男性荷尔蒙。”
“一种类似男性类固醇荷尔蒙的复合物。”
宋怀南觉得他未必能听得明白。
“听说过一种叫松露的高级烹饪佐料么?”
方东一立刻就想起了刘堪说过的那个意大利厨师。
“通常,在松露里,能找到这样的物质,除此以外,只有在男性的腋下和女性的尿液中经过精密的提炼才能发现。”
“阿尔法男性荷尔蒙是天然的催情素,具有极强的激发性驱力的效应,但是,一般人并不能闻到这样的气味,只有受过训练的动物才能辨别出来,因此,那是在动物界,也就是人类尚未进化完全的先祖时期的产物。”
“我还是不了解,这和恋舞的病有何直接的关联?”
方东一显然无法将这些听起来相当复杂的词语整合到一起去。
其实,宋怀南也没想过要解释得那么清楚,他觉得这样解析恋舞是很不应该的。
可是,对他来说,那些蒙盖已久的信息又何尝不是一种恶性循环?每每看到与之相关的字句或话题,都会令他难受莫名,就好像一再提醒着宋怀南,当初,是如何无能为力地面对恋舞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而今,这一切再也不会来影响到他的生活,但是,却从未就此离开过,因此,方东一的判断是正确的,宋怀南也在等待一次倾诉的机会以便完成最终的解脱,哪怕他自己并不承认这点。
方东一的耐心已经上升到了全然不愠不火的境界,他用极为真挚的眼神鼓励宋怀南继续往下说,这并不是单纯的心理战术,但是,他知道自己不会输。
“事实上,这就是我导师当初所说的‘返祖现象’。”
“要知道,当我们的祖先还是类人猿的时候,所有雌性都是用这种方式引诱雄性与之交配的,那是寻求生存和物种繁衍的武器。”
“雌性在尚未进化之前基本上没有表象的性别特征,直到发情期到来,她们的阴部才开始肿胀,散发出阿尔法,刺激诱惑雄性交合并受孕之后,骨盆才逐渐宽大,乳房也日益饱满起来,而这一切却只是她的怀孕象征,怀孕的雌性是无法再度吸引雄性目光的,因为,他们只追逐那些发情中急需等待交配的雌性,以便继续这庞大而久远的繁殖征途。”
“这么说,恋舞的身上出现的是人类进化之前的原始现象?”
“的确如此,女人和其他雌性哺乳动物的最大区别就是没有所谓的‘发情期’,身体自发育时期就有了明显的生理特征,可见,人类在进化的过程中已经成功地将性欲隐藏起来了,或许,这也并不是绝对的优势,虽然,其目的是为了能更好地控制它,不至于成为它的俘虏,但是,它毕竟是基因的一部分,如果,真能到那种境界,这世界上也就没有偷情、外遇、和没完没了的性犯罪了。”
“你懂得的,好像不止医学而已啊。”
方东一觉得难以想像。
宋怀南笑了,一个相当凄凉的,转瞬即逝的微笑,仿佛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代替恋舞,在向方东一传达着什么。
“我的学术范围实在很有限,真正得出这些结论的是恋舞。”
“她一个一个分析给我听的时候,我比你更吃惊,几乎忘了那是她本身的专业。”
“因为,她实在太冷静了,冷静得让人觉得可怕。”
“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解释那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好像……”
“面对的,是一个具有天使与恶魔双重本性的非人之人。”
方东一代替他把话说了出来。
宋怀南悲哀地叹了一口气。
“这也是我第一次体会到,恋舞内心所承受的痛苦,确实超过了我的想像,因为,她比我更清楚自己的情况,我不知道她为何要费尽心思去挖掘这些东西,源头可能仍旧来自她母亲,可是,她难道不明白最终得到的将是自己的终结么?”
“亦无……一无所有……生命最终的结局……”
“什么一无?”
宋怀南对方东一的自言自语感到困惑。
方东一看看宋怀南。
这个男人已经到达心力交瘁的边缘了。
他忽然觉得很对不起他,非常地对不起。
直到这一刻,方东一的大脑才清楚地把刘堪的遗书重新摊开:
周期:每月15-25日
手段:散发体香 引起幻想
特点:不采取安全措施 高潮时发出动物的叫声 性特征可能异变
让对方产生其他生理幻觉 趁男子熟睡后逃逸
证据:容器情结
原来,周期就是所谓的“发情期”。
而手段,竟是完全违背人性的,某种人类漫长进化过程早已消失的本能……
她拥有这样的武器,但是又不会受孕,换言之,她只是为那种诱器而生,却又不能掌控它,只要活着,欲望的豁口就永远封合不了,今天填满了,明天又会如饥似渴地打开,周而复始,永无止尽,永无止尽……
天哪!这怎么可能?
上帝到底在她身上做了什么?
方东一感到身上的每一寸部位,哪怕是肉眼看不见的毛囊,都被这残酷的真相击溃了,心头不约而同地浮现起这句话来。
但是,倘若,那不是上帝,而是魔鬼呢?
这一闪念又立刻将他的思路调转。
“他”利用这个善良的女人,难道是为了对伪善的人性,以及,无处不充满着生吞活剥的世界,最为得意的耻笑么?
二
时间过得很快。
之后的六年,刘堪和恋舞始终过着简单、平静而幸福的生活。
期间也经历过一些变化,所幸,都是些很好很积极的改变。
刘堪的人生,在转业失败的路上拐了一大弯之后便顺势滑向了安定的轨道。
年轻时代的那些个豪情壮志也被磨化得差不多了,年龄的不断递增以及怀才不遇的坎坷就如同一面镜子,明晃晃地照着他自认为盲目到不能再盲目的自信。
而今,他只是一个杂志社的编辑记者,他心安理得,安于现状,并打算一辈子就这么过下去了。
相比之下,恋舞的境遇要比刘堪好一些,恐怕这也得益于她始终稳居在教育岗位的那番心境。
两年前,恋舞因其出色的教学成果得到肯定被耀华国际附中聘用,虽然学校驻扎在郊区,每天往返路程就要将近三个小时,不过,优厚的待遇和福利很快就实现了刘堪当初的梦想,两人终于在学校和闹市区的中间地段买了一套三室两厅的公寓,如愿以偿地搬进了新家。
当然,新居也并非恋舞一个人的功劳,刘堪这些年因为帮许多大医院写宣传稿,也捞得不少外快,只是,在房子上他出得不多,因为他自个儿还另有一个打算。
刘堪估算着明年,恋舞就该三十六了,他想等到生日的时候,去买辆小车。
其实,刘堪早在年头就拿到驾照了,一切都是瞒着恋舞偷偷进行的,他觉得,即便是一番心意,恋舞也未必能接受这件对他们家来说,实在是奢侈到有些多余的礼物。
刘堪可一点也不觉得多余。
他计划这件事已经很长时间了,自从恋舞有一次在补课晚归的途中被小偷劫了皮包那天开始。
想想每天三个多小时,有时还更长的提心吊胆,真是够了,无论如何得让她有辆车,这样就安全多了。
就在刘堪独自回头去想过去这几年发生的那些琐事的时候,也顺便回顾了一下他自己,对于恋舞这样的妻子以及快将近十二年的婚姻,他实在是没什么好抱怨的,如果说,唯一有什么遗憾的话,无非就是,还没有一个孩子。
这个问题,在过去拮据紧凑的光阴里几乎是没有心思去考虑的,不过,他们到也没有刻意避孕,意外,刘堪也不是不担心,当初,他是很怕恋舞突然怀孕的,因为那窄小的陋室,实在是容不下第三个人。
不过,恋舞似乎从不忧心这个,她好像在这方面总是有着奇特的预感和自信,毫无疑问,这样的自信也造就了他们之间始终都不曾厌倦的鱼水之欢。
刘堪觉得,那种和谐说穿了是一种境界。
一种夫妻之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惟妙惟肖,只有在他们互拥互爱的时候,心底里才会浮现出那种意境,旁人是永远也无法感知到的。
不过,现在,刘堪却必须撇开这个境界,好好想想有关孩子的问题。
年龄迫使他不得不静下心来慎重考虑考虑。
他仔细端量过了,按照目前的家庭环境,生养一个孩子,应该完全不成问题。
更重要的一点,刘堪不想说。
他怕说了,会对恋舞的心理造成压力。
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对一个梦想已经走到尽头的男人来说,无疑是最好的安慰。
因为,有了孩子,就等于重新有了希望。
于是,这天晚上,刘堪下定决心,要和恋舞谈谈有关孩子的事情。
但是没想到,那场谈话并不愉快。
非但不愉快,还让刘堪的内心滋生出从未有过的疑虑和不安来。
“孩子?”
恋舞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因过度紧张而向中间聚拢。
刘堪觉得费解,这个问题何至于让她反应如此夸张?
“我们结婚都那么多年了,而且,你我的年龄也不小了,难道你不想要么?”
“结婚……结婚就一定要小孩么?”
她看上去甚至有种被刘堪突然打乱了方寸的感觉。
难道她不想要么?
刘堪不认为有这种可能。
恋舞的母性情怀是烙印在骨血里的,连身为丈夫的自己都能感觉到那种享用不尽的无微不至,何况是自己的孩子?
“恋舞,别那么害怕。”
刘堪知道她心里不可能没有负担,尤其是这件事来的也的确有点突然,他真后悔该早点跟她说才是。
“其实啊,你现在的年龄刚刚好,不算是高龄产妇。”
“十月怀胎嘛,免不了会辛苦的,可是有我在,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好歹也算个医生是不是?”
恋舞一生不吭,连呼吸都让人觉得死气沉沉。
刘堪有点生气,觉得她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她到底在害怕什么?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可…可不可以让我再考虑考虑?”
此言一出,就好像一个莫大而又沉重的包袱已经扣在她肩膀上了。
刘堪不可理解地望着她,就此把话题打住。
心想:她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三
“我想,事情很可能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逐渐曝露出来的。”
宋怀南再度点起香烟。
此时已是午夜时分,阿郎的老板好像还没有关门的打算,反而将店内的灯光调得更加亮堂了。
同样的,方东一和宋怀南也没有任何睡意,并非那数十杯的咖啡效力太强劲,而是,黑夜笼罩的那种氛围:
神秘、玄宁、而叵测。
让很多情绪,以及由此而牵引到这黑夜里的最后记忆越来越清楚,越来越逼真。
方东一始终以为,在黎明到来之前,刘堪在他心头留下的那层厚重的帷幕只可能紧贴夜的黑,隐没到更幽深的地方去,可是现在,随着宋怀南对“怀孕事件”的揭开,它仿佛是被幕后的双手推了一把,赫然又矗立在他眼前了。
而那双,不知是谁的手,势必要先行一步,撩起布帘的犄角,以往两边等距离地,大面积拉开来了。
“被你说中了。”
方东一很难过地将刚倒空的古董烟灰缸再度推到宋怀南的面前。
“逃得了一时,却逃不了一世啊……”
“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身为女人、妻子,怀孕生子是天经地义的事。”
“她也知道这一天终究要到来,只是天天渴盼着,刘堪能忘记这件事,即使忘不了也可以不在乎。这便是她十几年来全心付出感情的唯一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