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争取留下来,到时候转了正不就扬眉吐气了?”
“没意思没意思,我可不想在任人宰割的环境下过生活。”
“没那么严重吧……”
方东一低头喝水,竭力掩饰内心被缪森挑拨起来的不安。
“你还没告诉我跟着哪个头儿混呐。”
“徐主任。”
“秃头戴眼镜的?”
“是啊。”
“惨了。”
“那秃驴可是有名的势利眼,老奸巨猾得很,你最好小心点。”
方东一含蓄地笑,心想,刚领教过。
“实话告诉你,我讨厌这个鬼地方,真他妈的烦死了。”
方东一不知所谓地看着缪森紧绷的脸。
“瞧瞧周围这些人,这些张面孔,你不觉得可怕么?”
“可怕?”
“老兄,这里是全国医疗系统行业最顶尖的院所,我在这里已经呆了两年了,还从未看过一张和蔼可亲的笑脸,这里的医生都他妈跟机器人没什么两样,没表情、没人气,什么国际化最先进的心理咨询中心,一个乌烟瘴气的豪华精神病院还差不多。”
方东一沉默地垂下眼帘。
“怎么,不信?”
“咱们走着瞧,依你的个性,说不定比我还受不了呢。”
“对了,你知不知道我的工作大概是什么样的?”
缪森不耐烦地又叫了一杯苏打水。
“做了就知道了。”
“别这样,说说看嘛,你总不希望我才来就一天到晚捅篓子吧?”
缪森咕咚咕咚把水喝光。
“你是徐老秃手下的助理诊疗师,有门诊权利,也就是说,你可以看他手里的病人,不过千万别指望他真的会把典型特别的留给你当试验品,如果你不懂得及时拍马把握时机,我敢保证,这三个月对你说来,绝对是浪费中的浪费。还有,最重要的,你听诊时所有的录音、病史、简报都必须交给他审核,包括诊断和处方,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跳过他,这点你千万要记住,否则可就犯了老家伙的大忌,他最讨厌手下的人自作主张越权办事,这个谁都知道,好了,我不能再跟你哈拉了,还有一大堆废事等着我去做呢……”
说着,缪森就从牛仔裤里抠出一张破破烂烂的钞票来,方东一及时制止了他,意思是我来请,缪森快活地点点头,觉得这么多年了,还是方东一最了解他,一眼就看出他最近又被小妞骗光了零花钱。
缪森不声不响地溜走了。
方东一想着刚才缪森说到中山是豪华精神病院和知道自己会替他买单时的表情好像完全是南辕北辙的两个极端,前者是愤世嫉俗的怨恨,后者是简单淳朴的快乐,两者之间明显而有趣的差别又给方东一留下了一个值得深思的疑问。
走出大厦的过程中,方东一还在琢磨缪森留在他脑袋里的忠告。
缪森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很认真的,绝没有戏弄他的意思,所以,他得好好想想今后这三个月该怎么安然度过才好。
穿过门诊的长廊就是大门口。
方东一一点也没想到,会在这条宽敞的走廊里撞上那个即将带给他“第六感”奇异遭遇的人。
那一刻,他心不在焉,也正因为心不在焉着,才没有看清楚迎面走来的人,而重重地把他撞倒在地。
一只色彩斑斓的,带着蜇眼的、抽象的乱花的塑料水壶,紧跟着呼噜呼噜滚到方东一的脚边上。
“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
他捡起水壶,伸手想把那男人从地上扶起来。
男人没理他,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一把夺过方东一掌中的东西往走廊深处走去。
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刚才那一瞬,是他自己不小心滑到地上去的。
方东一傻愣了一下,觉得有些古怪,忍不住转身回望那个匆匆离去的身影。
一个极度忧郁的、披麻带孝般落魄的中年男人的影子。
方东一的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震颤。
他怀疑这个家伙到底是不是他刚才撞倒的那个人,他的后背高大宽阔,看上去相当结实,根本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地被撞倒。
可是,刚才,他触碰到的明明是一个轻飘飘、毫无份量的躯体。
这到底怎么回事呢?
四
七天后的某个星期三的早晨,方东一终于对这条秩序严谨的宽阔长廊感到乏味了。
缪森说得一点不错,实习才刚开始,徐主任就对他展开了冷酷的调教。
这七天里,方东一几乎找不到主任的影子,他把他闲置在冰冷的、堆满文件的办公室里,每天的工作是泡茶、看书、分类整理完成的病史和档案,可笑的是,这些工作还不是他亲自吩咐的,而是叫秘书在方东一的办公桌上留了一张便条而已。
他象晒鱼干似的把方东一晾在迅速流失的八个小时之内,饶有兴趣地考验着这个年轻小伙子的耐心。
“你得想想办法,如果不能在这三个月内让他刮目相看,你就完蛋了!”
在周末常去约会的茶餐厅里,梅紫忍无可忍地对方东一嚷嚷。
梅紫的话让方东一一口气连喝了三杯奶茶,难受的味道一直黏腻到肠胃的底端,他真有种想站起来打人的冲动,不单单因为没勇气呵斥梅紫不要多管闲事,而恰恰是因为她说出了自己一直不肯好好面对的现实。
于是,这个星期三的早晨,方东一提前一个小时到达中山,独个儿坐在徐主任的办公室门口等。他决定要为自己做点什么,否则,这场无聊的拉锯战就要越演越烈了。
没过多久,办公室门口的沙发上便陆陆续续地挤满了待诊的病患。
方东一有些意外,他们看上去全都是些精神奕奕容光焕发衣着体面的家伙,不象是来看病的,到有点聚众集会的意思。
“今天怎么那么早?”
准八点,徐主任站在了他的面前。从这个仰视的角度看过去,可以很明显地洞察到他隐藏在深蓝色领带夹下面微微隆起的啤酒肚,方东一飞快地将目光挪开,局促地站起身来。
“有些事情想和您商量。”
“哦?很急么?我马上就要看诊了。”
“很急,拜托您给我十分钟,十分钟就够了。”
他稍稍思忖一下,勉强地点点头。
“主任,我想知道什么时候我才可以正式帮您看诊?”
“手头的工作已经做完了么?”
“还没有。”
“等你完成了,我自然会另外安排。”
“主任,我觉得这并不冲突……我的意思是,我可以早点来上班,上午帮您看诊,下午继续整理资料,您看这样可以么?”
徐主任不准备马上回答他,而是把注意力转移到了热气腾腾的茶杯上。
“今天梁秘书请假了。”
“对啊,早上她打电话告诉我了,我就早点过来看看您有什么需要的。”
主任下意识地摸摸办公桌的边角,果然一尘不染。
于是,轻微地笑起来。
“我的确在考虑重新调整你的工作时间,八小时整理档案,对你来说太轻松了,当然,那并不是没有意义的,我的目的,是希望你能好好研究我的病例,为接下来的听诊做准备,你有好好研究,是不是?”
“有,当然有。”
“那就好。”
他再次抬头看了墙上的钟,决定要尽快把这段谈话结束掉。
“这样吧,你到一楼挂号处找个叫缪森的住院医生,他手里有几个刚收下的病人我还没来得及看,你从那些档案里找几个感兴趣的先试试,具体细节不用我再重复了吧?你考博前不是也在正规院所实习过的么?”
“是的,我知道该怎么做。”
“很好。”
“还有什么其他问题么?”
“没有了。”
“谢谢主任。”
方东一毕恭毕敬地弯了腰,转身去开门。
“等一等!”
主任再度叫住他。
“我还是要提醒你,不要意气用事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你是我的助理,你的诊断、处方,以及和病人之间的关系,乃至一举一动,都和我密切相关。”
“很多双眼睛在看着你,机会来了就要懂得把握,明白么?”
“明白。”
方东一诚恳地点点头,一直到办公室的门完全关上,他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心下终于感到些许释怀,无论如何,总算小赢了一回。
方东一很快就拿到了徐主任留在缪森手里的那些档案,不过,仔细查看后才发现,有很多都不是近期新收的病患,而是很早以前就断断续续遗留下来的。
“我说过,他绝不会把最好的留给你。”
缪森毫不客气地把病例摊开来给他看。
“你瞧,‘轻度忧郁症’、‘轻度强迫症’、‘轻度躁郁症’……”
翻到最后一份。
“还是‘轻度忧郁症’!”
“清一色,全是微症病人,看不看都一样。”
“话不能这么说。”
方东一还是很兴奋地翻来翻去。
“怎么积了那么多?”
他觉得不可思议,医生治病是天经地义的职责,不该,也不能有选择的余地啊?
“原因再简单不过了,你仔细看看他们的个人资料,全都是些身份低微的穷鬼,没有过硬的后台,没有高额的保险,单靠养老金和医保怎么可能支付得起中山昂贵的医疗费用?所以,就索性放着再说咯。”
“既然知道病人支付不起,为什么还要把他们收进来?既然收进来了,就不该把他们丢在一边。”
缪森目瞪口呆,象看一头史前怪物似地看着方东一严肃的表情。
然后摇头晃脑,懒得跟他狡辩地回头干自己的事去了。
方东一醒悟到自己显然冲动地对他说了一些废话。
中山是不可能拒绝任何病人的,相对地,也就更不可能在那些不产生任何经济效益的病人身上浪费时间。
“我说,哪些是最近的?”
“病例卡上都有日期,你自己找找。”
方东一从最近的记录中选择了三份。
“就这三个。”
缪森好奇地凑过来查看方东一手里的名单。
“卓欣,23岁,一个可爱的‘小花痴’。”
“张大林,56岁,一个不能忍受丝毫脏乱的‘娘娘腔’。”
“刘堪,刘堪?……这个男人没印象……42岁,杂志记者,轻度忧郁症……”
缪森抓耳挠腮苦思冥想。
“啊,想起来了!他一个星期前才来这里挂的号,对,没错,就是你来报到的那天,我和你吃完饭分手后没多久。”
“如果是个漂亮美眉我就相信你,一个中年男人,少吹牛了。”
“不骗你,我记得他,那家伙怪不拉几的,个子又高又大,可是走起路来却轻飘飘的,好像幽灵一样……”
缪森的话没说完,方东一的眼睛突然就落到了病例卡的照片上面。
会是他么?
那个被他无意间撞倒,有着让人很难忘记的颓萎背影的男人。
“……我还跟他说过话呢。”
“你跟他都说了些什么?”
方东一惊讶地回过神来。
“没什么啊,就是病人填表格时打发时间的瞎聊呗!我对他说,你看上去好像蛮健康的,他说,可是我的父母和朋友都认为我应该来看看,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就对我说了一个字。”
“什么字?”
“梦。”
“我又问,是什么梦啊?”
“他说,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