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方东一站在十字路口。
感觉已经很近了。
大概两三个街区就能看见。
不过,那只是感觉,当真要举起步来,似乎又不知道该往那边走才好。
有点意思。
方东一仰起脖子看看晦涩的上空,觉得城市的天是笼罩着自个儿命运的顶盖。到是盖子底下这个随处可见的十字路口,让他琢磨到些许奇异,关于未来可能发生的一些若有似无的奇异。
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念头是突然闯进来的,在这之前,他自认活得很平淡。
不,确切地说,是青涩。
方东一不太清楚是否因为长久期待着什么而误打误撞地启动了第六感的按钮,茫茫然困顿起自己的人生来。
或许,和昨天梅紫的约会有点关系。
似乎……又不象……
他说不清楚。
“期待”确实鬼鬼祟祟地潜伏在方东一的身体里。他从未尝试避开这样的“期待”--偶尔,遭遇一些奇异的事情,搅和搅和过于机械化的人生,以便更了解自己一点。
梅紫觉得这想法糟透了。
方东一知道,很多想法在她眼里都显得很糟,但是,这绝对是最糟的一个。
梅紫认为方东一是个“生活效率”很低的男人,总是踌躇在一些不着边际、有的没有的事情里头,相当不务实。
“对我们的未来,你到底有没有确切的打算?”
我们?
为什么是我们?
方东一觉得未来是自己的,好像和梅紫并没有切身的关系,她的口气明显有着“逼婚”意思,他不喜欢这样,或者,打心眼里避讳这个。
他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所以,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可是,梅紫不这么想。
她觉得他是故意的。
一个二十八岁的男人,怎么可以对自己的未来毫无打算?
尤其是在当下面临毕业分配的关键时刻。
于是,方东一只好接受导师的推荐,到“中山”去实习三个月,顺便完成毕业论文。
不过,他自己并不认为到了那儿就可以找到合适的选题,而留在环境优渥的咨询中心工作也未必就是一个心理学博士的好归宿,还不如到普通的精神病院里去搞搞科研,挖掘一些有趣的新课题。
现在,方东一站在通往“中山”的十字路口,并预感到有奇异的事情要发生。
他果断地选择了一条道,一条看似很宽畅象直接可以抵达目的地的道,他不晓得自己的选择是否明智,反正,只要确定能找到“中山”就对了。
方东一有生以来第一次靠第六感做出决定。
对于这呆滞的第六感之“键”的突然骚动,就连他自已,也感到相当意外。
二
宽敞的街道,行人无数。
方东一边找边继续思考那些不着边际的问题,他想着自己或许当真有点问题了,可是,这确实是一个心理学者不可抗拒的习性,而整天面对人体的小护士梅紫,是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的。
方东一可以想象梅紫走在街道上的样子:嫩粉色针织衫加苹果绿窄裙,极雅致的真皮小挎包加闪闪烁烁的银质项链,还有高跟鞋,至少离地四寸有余,长型尖头,略显夸张但绝不难看,最起码能在不爽的时候象征性地在方东一的小腿肚上来一脚。
她行走的姿态应该是倨傲的,如同一个刚从四十几层大厦走出来的干净白领。
恐怕,没多少小护士能象梅紫那样,清楚地知道该如何将自己打点成一个标准的都市女郎,尤其是当她走出令她厌恶之极的“肮脏”的医院时。
对此,她熟能生巧。
脱去白大褂的梅紫是无比爽朗鲜活的,她的眼睛只会瞻前顾后地对着琳琅满目的橱窗,绝不会去考虑方东一眼中的那些疑惑。
方东一自己也觉得很无聊。
这座城市是否每分每秒都处在无限膨胀的状态中与他的学术领域其实并无关联,他只是好奇那个躲在暗处吹气的人到底有没有歇息的时候,以免当它大到一定程度时,突然间“嘭”地一声在人群的头顶上爆裂。
方东一进一步将这样的疑问深化,几乎马上就看到了自己存在其中的价值——
他果然是个群居在危险气体里的小人物,只不过无意间接受到了一个无聊的讯息,进而不知不觉失去了人气,变得更为昏庸忙碌而已。
这实在有些稀奇,并因此而引发了方东一对自己人格是否完整的深度怀疑。
他中肯地想到了是否应该在成为见习助理诊疗师之前,让专业医生先给自己洗个脑?
这个时候,“中山”出现了。
就在大道的正中,极醒目的位置上。
银灰色的高层建筑让方东一深感错愕。
他一直以为这栋财力雄厚声名显赫的大厦应该是象征着洗涤人心的乳白色才对。
方东一迟疑地走到银灰色大厦面前,终于,看清了它的真面目:
建宁-中山心理咨询中心。
“方东一?”
“是。”
“汉江大学心理学博士。”
“我听章教授提起过你,我们是校友,他没告诉你么?”
“没有,可能忘了。”
“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方东一窘了窘,发觉自己说错话了。
这个正在翻看他简历的副主任显然对方东一不小心泄露的,导师的健忘颇为不满,他镜片后的那双不可一世的眼睛,正坦然地暗示着方东一:章教授既然向我推荐了你,又怎么能不清楚地告诉你我的来头,以及身在此处的地位呢?
“毕业实习,为期三个月,选题至少两个以上,择选其一完成论文。”
“老章的推荐信上是这么写的,没错吧?”
“没错,大概就是这样。”
方东一咕噜咕噜吞下徘徊在舌尖很久的口水。
“听说你是高材生?”
“是么?不知道哎,承蒙章教授看得起我,我一直以为在他眼里我挺拙劣的。”
“不错,我喜欢谦虚的年轻人。”
“不过,既然来到这里,就要好好把握机会,尽可能学以致用,虽然,你学历很高,但毕竟还停留在学术理论的范围内,距离一个真正出色的心理医生还是很遥远的,要多观察,多学习,真正地心领神会、融会贯通,才能把书本之外的自身潜能发挥出来啊。”
“我了解。谢谢主任提醒,日后可要麻烦您多指教了。”
副主任放下手中快要翻烂的简历,抬起头来迷糊地瞥了方东一一眼,好像打了半个没有形状的哈欠。
“主要还是得看你自己的悟性,我的时间全都给病人了,恐怕没法顾到你啊。”
方东一默然,他想他是真的了解主任的意思了。
面试结束后,方东一独自一人在大厦里转悠。
他开始有点喜欢“中山”了,它实在是名不虚传。
行走在这栋软硬设施极为先进的现代化楼宇里,方东一第一次有了身为心理医生的优越感。
银灰的围墙内是清一色窗明几净的白。
医生、护士、病患,一切都显得那么安然有序,井井有条。
他们可以称之为“医生”么?方东一禁不住思忖。
他没看到有谁穿着白大褂。
身着标准职业装似乎已经成为这里应有的礼节和习惯。
这是一个真正大规模企业化的诊疗中心,的确和梅紫在电影里看到的那些揣着微型录音机,每天西装笔挺,坐在豪华办公室里听诊的高级心理治疗师相差无几。
“相信我,只要能留在中山,你就能成为医疗行业中真正的上流贵族!”
方东一的耳畔又想起了梅紫不断提醒他的那句话。
他渐渐开始明白这句话的涵义。
可见,梅紫确实是在为他着想,事实上,真正阻挠着他意志的,是横跨在他们中间挥之不去的那种无形的压迫感,梅紫似乎已经看到了他的未来,对此,他深感失落,不仅仅是梅紫,还有他的父母、章教授等所有关心在乎他的人,他们都在看他,可是,看得越多越久,他就越搞不清楚自己到底要什么。
一切都是那么地含糊、不确定。
终于顺利踏进这里的方东一,此时此刻,依旧停留在刚才,十字路口的困惑中。
就在这时,他听见有人叫了他的名字。
方东一寻声望去,脸上立刻流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
“缪森?怎么是你?”
三
缪森是方东一学生时代最亲密的兄弟之一。
他不止一次和梅紫提到过他。
缪森在哲南大学,主修也是心理学。
梅紫一点也不喜欢缪森,老觉得方东一嘴里形容的这个男人远比自己的男朋友还要糟糕一百倍,压根就是个没有责任感和事业心的混小子。
方东一认为梅紫对缪森的偏见是很不公平的,他们连一次面都没见过。
女人就是这样,只要洞察到男人一丁点违心的蛛丝马迹就妄下武断。
梅紫知道方东一心里挺喜欢缪森,甚至,还有些羡慕也说不定。
缪森是个标准的“及时享乐”主义者。
性格乐天、开朗,决不亏待自己,换女人比换内裤还来得勤快,他和内向保守的方东一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态度。
自从考上博士,他们就很少联系了,尤其还有梅紫在从中作梗,其实,方东一一点也不打算让梅紫和缪森见面,他知道缪森绝对不会喜欢梅紫,非但不喜欢,还会取笑他怎么会找这种类型的当女朋友?
因此,当他们很偶然地在中山久别重逢,一起坐在自助餐厅旁的休息室里聊天的时候,方东一的话题始终围着中山和实习打转,完全没有触及彼此的私生活。
“来这儿几年了?”
“两年,也只有两年。”
“什么意思?”
“真不了,还是装傻?”
方东一摇摇头,缪森自嘲地笑一笑,撇过脸去。
“哲大的本科生和汉江的博士是层次分明的两个阶级,我是碰巧分配到这里的住院医生,哦不,这么说还不够形象,应该是住院杂务工才对,哈哈哈哈!”
缪森的眼睛习惯性地眯成一条缝。他是真的觉得很可笑。
“猜猜这两年我在这里都干了些什么?”
“登记收发病患,巡视病房,代主治医生值班,打发病人家属,协调日常纠纷实际上就是帮头儿擦屁股,除此以外就是没完没了地抄写病例……”
“他们不让你看诊么?”
“本科生没这个权利,哪象你,有自己的小办公室,你说,学了四年心理学,却跑这儿来打杂,算个什么事儿?早知道我也考汉江的博士了,说不定还比你早毕业哩。”
说着说着,他就得意了起来,对着方东一狡黠地挤巴挤巴眼角,用手指点点自己的脑袋。
“你也知道我的智商啦……呵呵呵呵!”
方东一忍俊不禁,缪森果然还是老样子,一说到自己,自我感觉就特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