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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刘堪

刘堪从高处鸟瞰。

脚下是软绵绵不着份量的云,象是被它托着,又好像不是。

他看见了阿郎,看见了方东一。

还有,宋怀南。

他正坐在自己生前坐过的位子上,娓娓述说着那些几乎主宰了他一生的往事。

就在这个时候,刘堪重新看见了活生生的自己,从延绵无尽的时光与历史交界的阴阳处袒现。

于是,一切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恋舞的出现,对当日的刘堪来说,完全是个意外。

那时的刘堪正值方东一的年纪。

甚至更年轻一些。

就连处境也有着不谋而合的雷同。

遭遇恋舞之前,刘堪没谈过多少恋爱,那些女孩并不是他想像中的那样,于是,不了了之就成了家常便饭的事。

对于理想的伴侣,刘堪心里是有谱的,但是,爱情却总是模糊她的影像,让刘堪深感寂寞,正如当时,在一家无名小医院里的百无聊赖的毕业实习一样,令他有数不清的闲工夫来琢磨自个儿迄今为止尚未完成的导演梦,可是当真放眼望去,却连个影子也看不到。

或者,不得志的人生有时候也并非完全无药可救,它能让你遇到一个你想遇到的人,这足以证明命运也有自我平衡的本能,但是,真正遇见了的人,却往往没有这样的悟性。

刘堪的木知木觉就是在这乌龟爬似的实习中逐渐培养起来的,以至于,影响了他的一生,当然,这,也是直至他决定结束自己生命的最后那一刻,才真正意识到的。

因此,恋舞绝对是个意外。

对她,刘堪从未期待过,更不用说祈祷。

然而,她还是出现了。

如果,不去想以后发生的那些事。

闭上眼睛,出现在刘堪脑海里的,便只有一个平静的女子,和一场美丽的意外。

那天下午,刘堪觉得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百无聊赖。

看诊的人极少,原本,刘堪应该感到庆幸,不用再面对一连串面容褶皱,荷尔蒙颠三倒四的中年妇女,可是,坐久了又很盼望来那么一两个,最起码可以换个姿势,卖弄一下医生的架子。

没过多久,刘堪果然幸运地从门诊办公室的椅子上站了起来,不过不是迎接某个病人,而是去主任办公室传递一份重要的资料。回程中,路过走廊,他惊喜地看到了三五个病人,正惴惴不安地坐在长椅上等待,于是忍不住加快了步伐,但总共,也只有三步。

刘堪在第四步的时候停了下来。

有个女孩子坐在长椅的最前面。

从下往上望去,分别是一双白色的单扣凉鞋、一条更白的全棉长裤、一件淡紫色的T恤、和另一件同样是白色的,但似乎镶嵌着小绣花的短袖衬衫。

刘堪觉得这一连串的白事实上,是一连串无形的明目液体,就好像眼药水,只不过,是以另外一种他无法想像的自然状态注入到眼眶里的,感觉相当滋润、舒服。

于是,他眨了眨。

果然,所有混沌的污垢顷刻间全部消失,不见踪影。

女孩没有看见他。

她探头往门诊内看了一眼,跟着就站起来准备走进去了。

刘堪立即抢前,疾步走回自己的位置,端正地坐了下来,顺手把主任的资料扔在一边。

女孩不知所措地环顾周围,好像,没有一个属于她的空位,接着,她看见了刘堪,先是远远的,跟着走近了,到了小凳子前面,可是,她犹豫了,静静打量着眼前的面孔,似乎,觉得他太过年轻。

事实上,刘堪对于这个好像还不满二十岁的女孩子竟会来到医院,并走进这间门诊而感到更加吃惊。

“小姐你好,我是这里的实习医生,我姓刘。”

她已经坐下了,这时,终于决定要抬起头来看看他的脸。

刘堪继续无关紧要问话,试图安抚她的紧张。

她的确很紧张,自从坐在小凳子上的那一刻起,她就象个被医生虏获的逃兵似的,发着瑟瑟的,肉眼看不见的抖。

刘堪没想到她会突然抬起脸来望他,于是,依旧保持着例行公事的姿态,但是,她突然,怔怔地看了他,两对眼睛硬生生地撞了个正着,这使得刘堪顿时就住了嘴。

从没见过那么干净的一张面孔。

漂亮?

似乎不见得。

但是、但是、但是……

刘堪想不下去了。

女孩似乎也看不下去了,她马上就掉头转移了目光。

刘堪却被她一眼看了个呆,再也无法将固定的眼珠子挪开。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情愫,悄然而生。

她惶惶不安地继续坐着,两只纤手拘谨地交叠在一起,右手的手指不停地触摩着左手的指尖部位,眉头有一缕患得患失的甜美一闪而过。

刘堪被两人之间飞速汇集的无声的激荡吸引住了,他难以克制不去追随她身上正在发生的每一个细微的变化,而即使是微弱到几乎没有任何视觉形态的动作,也出人意料地打动人心,至少,是他的心。

刘堪发现她的指甲也是淡淡的粉紫色,也许,是被T恤映衬的,同时,亦看清了隐藏在白衬衫纹理中的绣花,是一朵朵单叶花瓣的小蔷薇,有的还只是花骨朵儿,似开未开地陶醉在静态中……忽然间,他感到无比冲动,竟想伸手去抚触她的指甲,然后顺势将她拉进怀里,用白大褂紧紧一包,就这样藏了起来,不让周围其他任何人再看见她。

刘堪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个沉静朴素到近乎寒苍的年轻女孩产生如此截然相反的冲动,就好像被她过于纯洁的气息熏染了,反而引发出原始本能的欲望来。

最不可思议的是,这欲望决不是可有可无过一会儿就会自动消失的偶然,而是一种难以言语的渴望、需要。

他急需将她拥抱,甚至,不晓得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叫、叫……?”

刘堪使劲把自己从她面前拉回来,结结巴巴地开口问道。

就在话音尚未落定的刹那,她蓦然从宁静中惊醒,无所顾忌地瞪视着刘堪的脸。

片刻之间,忐忑、紧张、甚至害怕,一股脑全部从她眼神周围涌现出来。

热泪忽然沿着女孩的鼻翼倏然淌下。

她站起来,转身就往外跑。

流烟般地消失在门口。

“小姐!小姐等一下!”

刘堪毫不犹豫地追了出去。

可是,她不见了。

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刘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恋恋不舍地对着空凉的走廊一望再望。

他觉得遗憾极了,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居然就这样把她给吓跑了?

这时,他重新打开手中的病历卡。

信息栏上的文字极其简单:

姓名:恋舞/年龄:21岁/职业:学生

然后,刘堪又翻了一页,想找找她来这儿的原因。

可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

但是,刘堪百无聊赖的实习生活却因此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他开始有了新的期待。

他想,她应该还会再来吧,就在下个礼拜的某一天,说不定,又能看见她了。

“但事实是,她再也没去。”

宋怀南当着方东一的面,点燃一根香烟。

烟雾从他口中袅袅而出的时候,方东一忍不住皱起眉头。

宋怀南开玩笑似地对他晃晃手里的烟头。

“很奇怪是么?医生竟然抽烟?”

方东一不语。

“其实,我以前从来不抽烟,是认识恋舞之后才开始的,从心理学角度来说,这或许也是自我宣泄的一种方式。”

“我和你一样,并没有准备好承担那么沉重的一个秘密。”

“可是,我别无选择。”

“为什么?”

“你是说为什么选择抽烟?”

“不,我是说,恋舞为什么不去找刘堪,而要找你呢?”

“如果真是一见钟情,她为什么不选择多一点机会接近他,却反而要逃避呢?”

宋怀南依旧沉浸在左右为难的沉默中,要他马上就对方东一敞开心扉似乎是不可能的。

“因为她没办法。”

“她和我一样,别无选择。”

“那是她的命。”

方东一摇摇头,依旧不解。

宋怀南把抽了一半的香烟掐灭,用行动暗示他必须得有足够的耐心才行。

“其实,原因很简单。”

“恋舞不想让刘堪知道她有病。”

“什么病?”

“刚开始,我也不知道,坦白说,直到现在也没有最终的结论。”

“恋舞在遇见刘堪之后的第二天就找到了我。”

“她之前就认识你么?”

“不,她不认识我,但是,她母亲似乎认识。”

方东一举杯的手微颤了一下,停在嘴唇前面。

“坦白说,我不记得曾经有过她母亲这么个病人,一直到恋舞找到我,才慢慢回忆起来。”

“恋舞告诉我,她是从母亲的遗物中找到我的名片因而才找到我的,最初的时候,她并没有谈到她自己,而是纯粹地,只想从我这里打听当年她母亲一些的情形。”

“我听刘堪说,恋舞的母亲是生病去世的,好像挺严重的。”

“可是,这和恋舞有什么关系呢?”

方东一更加疑惑了。

“事实是,恋舞的母亲并非死于疾病。”

“她是自杀的。”

“自杀?”

“是的。”

“这便是恋舞当年说服我去重新调查她母亲病史的理由。”

“她预感到自己的病可能和母亲的死有关,因此,想确定她母亲当初自杀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是因为难以承受疾病所带来的痛苦,还是有着什么更加不可告人的隐忧?”

宋怀南的叙述似乎越来越复杂,令方东一更觉糊涂。

“恋舞到底得了什么病?和她母亲一样么?”

“她们,患的是否是同一种疾病?”

宋怀南又开始点烟了。

方东一有些焦急,希望这次他只抽两口就把它给灭了。

然而,事与愿违。

宋怀南一口接一口慢慢地品尝着香烟的味道,似乎,在没抽完之前,不会再往下说了。

刘堪没想到再遇见恋舞已经是半年之后了。

那时,恋舞的气色和初遇时截然不同,很鲜活很丰润的样子,因此,刘堪马上就确信她说的是真的。

刘堪觉得她找更专业的医生治疗本身就是很明智的选择,换作别人也会这么做。

经验不足的谦卑始终写在自己脸上,所以,恋舞落荒而逃也是人之常情。

事实上,恋舞内心想的并不是这些。

刘堪永远都不会了解,恋舞之所以会在那张小板凳上如此坐立不安,乃至近乎失态的原因,是因为四目交接的时候,刘堪在她心底激起的涟漪丝毫不亚于刘堪他自己。

她完全被他吸引住了。

没有动机、没有理由,甚至,连个源头都说不上来。

就是被那一眼撞了,倒了,全然魂不守舍了。

对刘堪的感觉,恋舞到死也没说。

但是,她告诉了宋怀南。

一五一十,没有丝毫的隐瞒。

这便是后来,宋怀南会不由自主爱上她的原因。

因为,这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恋舞为这场爱情和婚姻所付出的代价,这也使他渐渐了解到,恋舞那些违背伦理道德的要求,本身就是对她与生俱来、非人性的悲沧,最为顽强的抵抗。

不为别的。

只为一场纯洁的爱情和一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男人。

她的丈夫、爱人、今生今世唯一的灵魂伴侣。

在联谊会无人注意的一角,恋舞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悄悄关注着刘堪的。

她知道会再遇见他,因此,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只需一眼,她就知道,他是她的礼物,仁慈的上帝赐予她存活的珍宝,纵使他庸碌着、揣着甚为渺茫的未来,但还是能让她从芸芸众生中一眼就把他认出来。

因为,她知道,他和她一样孤独,一样活在无尽的,永远不知道自己在等待着什么的等待中。

他们终将属于彼此,任何已经存在的物欲渴求都不包括在这归属之内。

平凡也好、无望也罢,重要的是他们相遇了,仅只这一点,就都够了。

于是,就在这个时候,刘堪无比惊喜地看见那个让他牵肠挂肚魂牵梦系了那么久的女孩,又从拥挤的人群中向他迎面走来。

她恬美宁静地笑着,带着那种天生的天使般耀眼的洁净。

他觉得和初遇时有所不同,好像被某种一发不可收拾的细菌从里到外感染了。

那菌是爱情么?

是么?

如果是,该多好,多好。

她身上的纯洁不知为何,骤然升华到了凛然于一切痛苦之上的境界,那种表达不出的一刹那的喜悦,亦将刘堪从里到外震了个通透。

刘堪第一次感觉自己很藐小,藐小得不堪一击,却又如此真实地被这样的纯洁温暖地包围了起来,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他说不出那种感觉,只想亲近她,就象那天,很想用白大褂裹住她一样。

“改天,我们约会好不好?”

刘堪谨慎地,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道。

“好。”

恋舞微笑,脸上泛起红潮,回答却是明快而果断的。

他觉得他们完成了半年前那个下午未完成的那件事。

他们拥抱了。

千真万确。

他抱着她,她就在他怀里。

她也这么认为,因此,更加羞涩和甜蜜了起来。

刘堪和恋舞就这样,面对面,很不协调地站在充满了音乐和舞蹈的联谊会大厅中央,旁若无人地聊着话。

但很快,就被人群嫌弃地挤了出去。

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就象,每天每日每时每刻,没有人会注意到,什么样的爱情在静悄悄地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