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家里养了两条蛇,一条菜花,一条乌梢。菜花已经养到两斤多了,乌梢才一斤多。我问他是怎么养的,他说是装在缸子里养。缸子腰大口子小,蛇爬不出来,再说口子上还封有铁丝网,很安全,蛇怎么也跑不掉
早晨起来雨已经停了,虽然草木和庄稼上还爬着明亮的水珠,但太阳却照到了赤水河两岸的山腰。我得趁早趁凉赶路,这是我徒步乌江时得出的经验,早上的工夫很重要,走起路来神清气爽,等到太阳毒起来时,路已经走了很多,慢下来也就不打紧,如果耽误早上走路的大好时机,那这一天路程走起来就很累了。
可等我背起旅行包准备走时,魏明聪夫妇说什么都不让走,硬要让吃了饭再走,说是这一走不知道要到什么时间才有饭吃,我说不过他们夫妇,只好放下了旅行包。我取出包里的手提电脑放在他家破旧而小巧的玲珑桌上,想抓住这个时间记录一下昨天的行走情况。才敲出几百字,女主人就炒了碗香葱拌腊肉端上了桌。面条还未煮好,魏明聪就给我倒了二两散白酒,叫我就着端上来的菜先喝点儿酒。我说我胃不好早上就不喝了。他说,酒里兑有蜂蜜,养胃的,没关系,喝下去有劲好走路。我还是不想喝,边说边拒绝接酒,推辞中,老兄的衣袖把杯子挂倒了,在没有注意的情况下,浓稠的蜂蜜酒浸在了手提电脑键盘上,我急忙找东西擦拭,并关闭电源。可没想到酒液还是渗进了键盘的底部。当我再次打开电脑时,显示屏已经不再显示桌面了。连续重复了几次开、关还是不能恢复常态。我感到很沮丧,因为我对电脑本来就不熟悉,自然不知道怎么修复,但我没有责怪老兄,也不好责怪,人家是一番好意,虽然好心办成了坏事,但始终是好心。
心里很不愉快,勉强吃了碗面条我就离开了河头村,离开了魏明聪一家老小。我离开时,两个孩子都站在门口看着我,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陌生而熟悉的远方人,你还要走多远的路啊,还来我们这里吗……?
他们的父亲把我送出门后说:我送你一段路吧兄弟,前面的路很不好走,难免走不出去。结果顺河的那段路确实难走,可以说根本就不是路,完全是靠对地形的了解凭着感觉往前走,如果不熟悉前面的情况,确实不敢往前走。当我们从叫垮岩的河边路过时,魏明聪告诉我,据说,河流100年前是靠山脚的那一面流的,有一年山岩在夜晚突然大面积崩塌,把河道堵了,大水便开了一条新河道。那时候山脚下居住着很多人家,晚上山岩崩塌时,幸亏所有的大人都出来寻找没有回圈的牛,刚一发现动静大人们就把孩子救了出来,一个人都没有遭难,只是房子和财产全部被压在了乱石下面。放眼一看这里的地形真是够凶险的,加上河水从乱石堆上跌落下去的轰鸣声,走在河边感觉背上都是凉的。路,其实本没有路,无非是农民们种地时走过的脚印罢了。真是多亏了魏明聪带我走过这段路。
魏明聪把我带到叫花鱼洞的电站后,说了许多祝愿和今后一定要来他们家的话,就返回去了。分手时,我给了他30块钱,一来表示我住他家的住宿费和伙食费;二来人家带我这么远的路程,耽误了时间,应该有所得到。虽然他说这怎么好意思,但手却并没有拒绝把钱接过去。他走了,我坐在电站旁的石头上想,也许我们今生今世就这一次缘分,往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就很难说了。
半年后我接到一个长途电话,是他的女儿给我打的,当时我还以为是别人打错了电话,当女孩子作了简单说明后我才恍然大悟。可我却不知道该对这曾经有恩于我的人家说些什么,我好像说了一句很虚伪的话:有机会来贵阳玩吧。我也知道,这么远天远地隔山跨省的人家怎么可能找来!之后就再没有了联系,如今我都快把他们给忘了。
花鱼洞电站也是个小水电站,几间低矮的石头房子已斑驳不堪,刷上去的石灰粉都脱落得差不多了,看上去到处千疮百孔,破败不堪。
电站里有三个人从低矮的房间里走进走出,问他们一些情况都不理我。
坐了一会我就离开了这里,顺着河沿没头没脑地走在河边的小道上,河水涨幅很大,有的小道都已经被淹没。一个人走在寂寞的河边,多想有个人从后面走来陪我一程,那怕就是给我说说前面的路该怎么走都好。这样想着不知又走了多远,突然我发现从后面走来一个人,很快就追上了我,原来是一个小青年。我忙和他打招呼,问他要去哪里?我们是不是可以同路?小伙子说他要去的地方叫干沟,可以同行一段路。他说他的名字叫杨小兵,是镇雄县花郎乡洼河的。曾经到过山东、河南等地打过工。马上又要外出了,这次打算是去广东或浙江。
沿着河岸走了很长一段路,小道便延伸进了玉米地,玉米杆很深,有的比人还高,我们一前一后用手拔开挡着路径的玉米杆向前走去。小伙子走路比我快,时而停下来等我,一边走一边说个没完。可我却累得够呛,不想说话,节省点力气走路。但小伙子根本不管我愿不愿听想不想回答,想问的照样问想说的照样说个不停。他先是问我,城里的狗肉贵不贵,一条狗能卖多少钱。其实我也不知道城里的狗肉到底卖多少钱一斤,价钱可能只有那些挂狗头开馆子的人才知道。但为了不让他失望我就胡乱编了个价钱告诉他。
他一听我说的价钱到底还是失望了。
他说他们寨子上的狗很多,可是都卖不出钱,没有人来买。大家养狗都是为了看家。
小伙子见我对狗没有兴趣,又问我怕不怕蛇。
我说我从小生长在农村,见得多,不怕。他又问我吃不吃蛇肉,我说不吃,我用肯定的口气回答他。他很遗憾地说,蛇肉比鱼儿还好吃呢,把皮子剐掉用油炸熟后太好吃了。还说他们寨子里的人都喜欢吃蛇肉。我听得心惊肉跳,可他却说得眉飞色舞。
接着小伙子又问我敢不敢捉蛇,他说他捉蛇可有经验,用棍子在蛇的“三寸”处一弹,蛇就会昏死过去,然后抓着蛇尾朝蛇头一滑就捏住了蛇的脖子。他说他家里养了两条蛇,一条菜花,一条乌梢。菜花已经养到两斤多了,乌梢才一斤多。我问他是怎么养的,他说是装在缸子里养。缸子腰大口子小,蛇爬不出来,再说口子上还封有铁丝网,很安全,蛇怎么也跑不掉。我又问他用什么东西喂蛇,他说用蛤蟆喂,喂一次可管一个星期。
末了,小伙子还问我要不要一条蛇,说可以送我一条。
真是个有意思的农村小伙。
分手时杨小兵还告诉我,他家6口人,只有四人分得土地,粮食不够吃,只有出去打工。他说,这些地方很贫穷,土地上只长玉米、小麦、洋芋,所以一年很少吃到大米,要吃大米得过年过节才能吃。他们寨上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留守的人大多是些老太婆和小孩子。
和小伙子走的这段路虽然很累,却少了走错路的心理负担。
我们在一道岔路口分道扬镳,刚才和小伙子同道的这段路仿佛是做了一个短暂的梦,现在梦结束了,路又得我自己一个人走了。
走不多远我看到河岸山脚下有几户人家,河边有大人和孩子在一起捉鱼、戏水。我上前问路,但孩子们一问三不知。我只好问那个大人,顺河前去还有没有村子,傍晚的时候能不能走到有人居住的地方。这个男子说,想顺河而走是走不通的,只能翻山过岩爬到坡顶再下行到“二龙抢宝”的地方,那里才有人家可以投宿。他说从山崖爬上去很近便,但一般人是找不到路的。我问他可不可以带我进入山崖走一段路,他说他还有事要做。我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不能白给带路,得有报酬。我说给20块钱给带出这悬崖地段行不行。男子犹豫了一下对旁边一个10来岁的孩子说,“走,我们带他翻上山去。”其时我也饥肠辘辘,从背袋里取出一包饼干吃了几块就跟他们开始翻越草木丛生的山崖。不到半小时就走出了“困境”,给了酬劳,男子又认真把我前去的路径介绍了一遍,这才和孩子回头走下山去。
我按照他指点的方向继续往上爬,上到山顶果然看到了一所小学。走过这所小学,路径又开始下行,转弯。不知道翻了几道岭过了几道弯才发现河流又在山岩下流淌。沿着峡谷延伸出去的方向走去,越往前走路就逐渐降到了山下,终于走近了这个叫“二龙抢宝”的地方。我不知道这个地方为什么叫“二龙抢宝”,但我知道任何一个地名都有它的原由。
我又渴又饿,在走过一户人家的门口时,看到一扇窗户敞开着,里面的台阶上简单地摆着烟酒和矿泉水之类。原来是个小商店。我走近窗台,向里面的人买了一瓶矿泉水,然后拿出背袋里的饼干充饥解渴。商店里的那个男子大概有50多岁,见我这副狼狈相就问是干什么的。我把我的身份和想法都告诉了他,他这才有些惊讶:是记者啊,真能吃苦!然后打了杯酒递给我说:走累了,喝口这个解解乏!真是个有心人啊。我没有客气端起碗一仰脖子喝了下去,虽然胃部火辣辣的刺痛,但整个身体却舒服极了。
我问他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他说大地名就叫“二龙抢宝”,为什么叫“二龙抢宝”?他说,来源于两条河流,即我从源头走来的这条河当地人都称之为鱼洞河;另一条就是站在坝子边可以看到的从威县境内流来的石坎河,两河在交汇处围着一个小山包缠绕旋转。传说在很古的时候两条龙来到此地,为了争夺这个山包相互缠绕着,二龙抢宝故此得名。时间一长,二龙抢宝这个名字便远近闻名了。
这的确是个险要而又奇特的地势,两河在此交汇变成一条汹涌之河,一眼望去,交汇后的两岸立即变成了悬崖绝壁,阴深恐怖,无路可寻。
我向他了解这个地方的一些情况,他说这里是两县三地的交界处:镇雄县的花朗乡、茶木乡和威县的石坎乡。他们这里属于花朗乡大河社,石坎河分割的对面那几户人家属于石坎乡,鱼洞河隔开的对面人家属于茶木乡。
我又问,我现在继续顺河而走,前面是悬崖肯定走不过去,那要怎么走才不至于与河流隔得太远。他说,下面的地势越来越险要,要跟着河流走是不可能的,只能爬山绕路前行。走下去要经过的地方很多,还有一条河与这条河交汇,那条河名字叫“倒流水”。这条河是从四川境内流来的,因为四川地势低,河水看上去就像是倒着流的,因此得名“倒流水”。之后的干流名又叫井车河。往前就是云南威县的水田,再往前就是有名的“鸡鸣三省”。
交谈一通后,天色不早了,我问他家能不能借宿一个晚上,待第二天往前走就不担心预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他没有犹豫就爽快答应了下来,但安排我住的地方是他儿子的家。他儿子家就住在路坎上面。
他把我带到他儿子家,我见到的是他的儿媳妇,正在坐月子。堂屋里有三个大小不一的孩子,大的在做事,小的在玩耍。他说他儿子很快就回来了,晚上就在他们家吃饭。我放下背包坐在堂屋里休息,正眼望去,对面就是一个大山坡,明天就得过河翻这个大山坡。天色还早,我下到“二龙抢宝”的两河交汇处观看,便拿着相机给“二龙抢宝”照了很多照片。
晚饭后,这个比我还小但孩子已经生了四个的主人郑祖元安排我住在他家铺满洋芋的一间房里。郑祖元穿着打扮有几分城里人的做派,言谈举止也不像是没有读过书的人,可他生了四个孩子却让我无法理解。在我准备睡觉的时候,忍不住试探着说了一句:孩子多了大人很辛苦啊。郑祖元说,其实他也不想生那么多,可是没有办法,前面的几个孩子都是姑娘,在农村没有儿子那可是个大事情,“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所以又超生了一个,还好,总算生了个儿子,扳过来了。
他还告诉我,其实他们夫妇一直都在外面打工,孩子都是交给父母带。为了生个儿子,他们从浙江回来已经有两年多了。我惊讶:计划生育部门不管吗?郑祖元:怎么不管,盯得很紧,但交完罚款就没事了。
这充分说明:只要出钱就可多生,也难怪民间有人说,计生计生,出钱就生!
郑祖元家的那间房子估计很久没有住人了,走进去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加上地上铺满了洋芋,厚厚的,有股刺鼻的腐烂味,天气很热,两种味道纠合在一起,晚上差点没把我闷昏。没有办法,只能强忍,虽然人很困乏,但翻来覆去都睡不好,好不容易才挨到天亮。
窗外刚露白,我就迫不及待走出了那间房。这时郑祖元夫妇也起床了,我请他们给我做点东西吃了再上路,我顾不了人家高不高兴,因为我知道此去路上一天也未必能找到吃的。还没坐完月子的这位年轻妇女很温和,马上就给我煮了一碗鸡蛋面,我吃完放了20元钱在桌上,然后背起旅行袋开始了新的一天的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