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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接到陈及律的邀请,说他的“手下人”开了个娱乐城,务必请我在开张那天去“捧捧场”。我和陈及律素无来往,我哥哥混得惨,更是多年没见过他了,所以初一接他的电话,感到相当意外。转念一想,世道变了嘛,“商业社会”嘛,那就是他陈及律嘛,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便答应下来。

地点在西直门附近,刚拐进路口,就看见前面一片灯火辉煌,一座三层楼的建筑物上挂满了灯泡,霓虹闪闪烁烁变幻不定。大门口照耀如同白昼,门前站着一堆穿拿破仑士兵的那种镶金边红色制服的人,都戴着有檐儿的小圆帽和白手套。音乐声忽隆忽隆地传过来,好像是作广播体操的。车在门前刚一停住,立刻拥上来几个“士兵”打开车门,像绑架似的把我拖了出来。我镇定了一下,听清楚音乐是贝多芬第九,不是广播体操。抬头看看,“娱乐城“几个大字刷着黄灿灿的金粉架在二楼平台上,两边的墙体上挂着四个石膏做的带翅膀没穿衣服的天使,每个都有真人大小,胳膊像扔铁饼的那么粗,小胖手肿得像戴着拳套,手指间捏着的东西乍一看是棒槌,细一琢磨好象是橄榄枝。

进了大门,通道中间铺着红地毯,两旁站了几十个如花似玉的美女,全穿着清一色的大红缎子无袖改良旗袍,两侧的开衩一直开到大腿根儿,见有人来了,一齐向我鞠躬,嘴里喊着什么,乱哄哄响成一片,没听清。

通道尽头戳着一根人民大会堂的那种大理石圆柱,柱子周围摆满了花篮,每个花篮上都挂着两条写着字的红绸带,就像在大人物的追悼会上遗像下面摆的东西,只不过颜色不同罢了。我随便扫了一眼,居然在花丛中看到了这样两条绸带——右边一条是“大吉大利恭喜发财”,左边一条上赫然写着“美国杰克逊新技术有限公司总裁史辉博士敬贺”。

巨大的大厅里金碧辉煌,这种感觉,主要是天花板上垂下来的那些人造水晶吊灯、墙壁上的几面大镜子和犄角旮旯哪儿哪儿都刷着的金粉所引起的。沿着墙一大圈,又摆满了附有底座的石膏雕像,只不过比外面的比例要小一些。张开翅膀手拿棒槌的天使占了一半还多,其他的,是没胳膊的维娜斯、缺半拉脸的柏拉图(?)、吊在悬崖上已经被老鹰叼走了眼珠子的普罗米修斯、钉上十字架的耶稣·基督、罗丹的“思想者”、布鲁塞尔大广场上撒尿的小男孩……盯着仔细看时,简直以为走进了某个郊县生产石膏像的乡镇企业的库房。

这里布置成酒会的场所,人头攒动,声如鼎沸。铺着雪白的桌布、排列成凹形的长条餐桌上摆满了自助餐和各类酒水,那当中可真有不少十分昂贵的白兰地和威士忌。我不想喝烈酒,所以只要了一瓶可罗娜啤酒,一边喝,一边看着形形色色的人们。

王胖子也来了,他几乎和每一个人都认识,只跟我说了两句话,就被一拨儿接一拨儿过来寒喧谈事的人打断了。娟子这时走了过来。

“你一个人来的?”她问。

“啊。”

“最近怎么样?”

“挺好啊。”

“开心吧?”

“开心。”

她意味深长地冲我一笑。

“听说你夫人是金融界的名人。”

“是吗?不知道。”

“他们公司好几个大项目都是她管,她可重要呢。”

我没搭理她。

“哪天让我们见见嘛,别金屋藏娇啊。”

涌进大厅的人越来越多,我向里面走去的时候,看见了大学同学周子奇。他穿一身剪裁粗劣的灰西服,没打领带,网球鞋,又圆又胖的肉脸油光光的,小嘴唇鲜红。自从毕业后,他一直在一家报社当记者,如今已成了工商部副主任。我印象特别深的,是十几年前在北京站遇见过他一次,只见他手里拎着个锃亮的铜火锅,喜笑颜开地从站台里走了出来。他说他刚从太原回来,去参加了一个会。我问什么会?“咳,什么会不会的,搞毬不清。”他指指手里的铜火锅,“我听说会上发这玩艺儿,我就是奔它去的!”

我穿过人群走过去,拍了他肩膀一下。

“哟嗬,史辉呀!”

“你也来了?”我问。

“不只我,”说着他用目光扫了大厅一圈儿,“半城的骗子都来了。”

“这儿有什么可采访的?”

“收红包呀。你可真逗!”

说着他掏出名片来给我。

“我有你的名片。”我说。

“这张你有吗?”

我拿过来看了看,是折叠的,上面印了七、八个头衔,“中国茶道研究会副秘书长”“中国宠物学会理事”“北京通天广告公司副董事长”“世发兆泰经济发展咨询公司顾问”“打虎(DAHU)网络科技有限公司频道策划部总监助理”……我正想问问这都是怎么回事,却见他已经转过身去给别人发起名片来了。

在人丛中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但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这时她也看见了我,笑吟吟地走过来说道∶“史博士,不认识了吧?”

噢,是那天在老贺的“别墅”见过的那个瘦瘦高高的女孩!

“我在门口看见有你送的花篮。”她说。

“噢。没想到你也来了。你跟陈及律很熟吗?”

“谁叫陈及律?”

“不认识啊?那你……”

“一个朋友约我来的。”

我们互相看着笑了笑,仿佛彼此之间有什么可以意会的默契似的。其实什么默契也没有啊,但是我却觉得分明在她眼里看到了什么。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我说。

“陆霞。陆地的陆,朝霞的霞。”

她穿一袭黑色的长裙,头发向后扎成马尾,不施脂粉,只有嘴唇用了淡淡的一点唇膏,显得朴素健康,很有朝气。到底是二十出头的姑娘,肤色偏黑,但光洁滋润,一点皱纹也没有,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见底,似乎可以一直看到她的内心深处。问了问,才知道她不仅不认识陈及律,连老贺夫妇、踏踏、郑小红等等也一概不熟悉,那天她是与一起爬山的另一个女孩去的老贺家。

“你现在做什么?”我问。

“呆着。”

“好福气啊,我也想呆着。”

“别开玩笑了,您是干大事的。”停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我以前是美院的。”

“当模特啊?”

“你看我像吗?”她微微一笑。“我是画模特的。”

“哟!”

“油画系。”

我正想表示惊叹,只见她朝门口方向笑了笑,挥了一下手。我回头看看,那里有两个大名鼎鼎的女歌星,其中一个用夹着香烟的手也向陆霞摆了一下。在她们身后,是几个当红的电影明星,陈及律正笑容可鞠地站在他们旁边,与他们一个一个地合影留念。这时,门外又进来了两个男人,一个像歪瓜,一个像裂枣儿。我认出“歪瓜”是位经常在媒体上看见的著名导演。“裂枣儿”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一看见陆霞立刻笑起来,露出两颗大虎牙。陆霞说了声“对不起我去一下”,便朝他们迎了过去。“裂枣儿”亲热地搂着她的肩膀说了句什么,逗得陆霞哈哈大笑……

回到我这儿来以后,陆霞指指“裂枣儿”对我说∶“那是个编剧,写过一个贺岁片,特烂!他也住洛杉矶,你知道他吗?”

“不知道。五十多了吧?”

“没有,跟你差不多,显得老。”

“简直像个裂枣儿。那导演是歪瓜。难道供应我们精神食粮的都是些歪瓜裂枣儿吗?”

陆霞笑了起来,说∶“你真损。”

陈及律和那帮明星照完了相,又说笑了几句,兴冲冲地转身离去,打我们旁边经过时,看到了我。

“来啦!喝点儿什么?”他的一身黑西服极为考究,领口系着蝴蝶结。虽然已年近五十,但结实健壮,没有肚子,头发可能染过了,黑漆漆的。

我向他介绍陆霞,说是那天在老贺家一起见过的。他斜眼瞥了陆霞一下,理都不理。

“二楼三楼是 ‘K房’和‘贵宾套’,”他说,“小姐大部分是艺术院校的大学生和模特。地下有桑拿按摩。好好玩玩儿。这儿的老板以前是我的马仔。以后常来,指点指点他。”说完拍了我肩膀一下,转身走了。

来宾继续从门外涌进大厅,大厅里的人又被吸进了楼上和地下的一个个房间里。那就像被吞咽的食物一样,从口腔滑过食道先进到胃里,在胃里消化一番后,又被其他的器官吸收掉了。

那天晚上陆霞一直和我在一起。我什么东西都没吃,酒也喝得不多,我们就那样站在人来人往乱哄哄的大厅里,仿佛彼此是非常了解的老朋友一样,漫无边际地聊起来。任何一个话题都能引起共鸣,就像只要拨动一根琴弦,琴箱便会跟着发出和谐的振动一样。然后一个话题还没有尽兴又会引出一个新的话题,新的话题再带出更新的话题……畅快的谈话使人兴奋得快要窒息的感觉一阵又一阵向我袭来。有一段时间,好象整个大厅里鸦雀无声、变成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似的,我只看到她,和她眼睛里闪动着的光芒。她的笑容和声音像一把无形的刀,把我和周围那个喧嚣的世界切割开来,浑然不知所在。

娟子来拉我的胳膊时,我才注意到大厅里的灯光已经暗了下来,人群稀稀落落,餐桌上杯盘狼籍。

“走啊,唱歌去,我哥叫你呢。”娟子说。

“我不爱唱歌。”

“别逗了!你在‘天上人间’把嗓子都唱哑了。”

“我这儿有朋友。”

“一起去呀。”

陆霞说∶“你们去吧,我回家了。”

“我也得回家了。”我说。

“不能走!”娟子说,“守林、江伟、大爷、还有小东都在呢,说一定得把你叫来。”

我看了看陆霞。

陆霞说∶“你去吧,我真得回家了。不知不觉这么晚了。”

这样一说,好象没有再劝她的余地了。既使我不跟娟子去,也无法将刚才的谈话继续下去。我心里不觉一阵怅然。

“那好吧,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家离得不远。”

我用手机叫我的司机把车开过来,然后一直送她到大门口。我打开车门,非要她坐进去不可。

她眼睛直视着我,说∶“很高兴认识你。今天晚上过得非常愉快。”

“我也一样。”

回到大厅以后,娟子带我上二楼,一边走一边问我∶

“她是谁呀?”

“朋友。”

“刚认识的?”

“早就认识了。”

娟子笑着说∶“史哥你真可以呀,越找越年轻,开始毒害青少年了。”

“你他妈别满嘴喷粪!我们是正正经经的朋友。”

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感到这么愤怒。尽管我一直讨厌娟子,但向来客客气气,从没这样对她说过话。

“哟,史哥怎么发这么大火呀,我也没说她不正经啊,开个玩笑嘛!”

“在咱们这伙人里开什么玩笑都可以。可人家不是那种人。”

“她是哪种人啊?我怎么就一点儿也没看出来啊?”

我扭头瞪了她一眼,对她感到深深的厌恶。

她若无其事地继续领着我往前走,到了包房门口时,忽然对我说了句:“史哥,我告诉你吧,瘦皮猴儿难斗。”

“嗯?”

“那女的面相不好,瘦皮猴儿。”

我没搭理她,推门走进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