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存在的空虚表现于存在所取的整个方式中,表现于时间和空间的无限和个人在时空中的有限里,表现于作为现实事物惟一存在方式的无常中,表现于万物的偶然和相对中,表现于不断变化而没有不变的存在者中,表现于不断期望而永无满足的情形中,表现于生活奋斗的不断顿挫中。时间和存在于时间中万物的易消灭性,只是生活意志显示其奋发的空虚方式,就生活意志作为物自体而言,是不会消灭的。时间是使一切事物在我们手上变为空无并失去一切真正价值的东西。
曾经存在的东西,现在不再存在,就像从来不曾存在的一样,但是,现在存在的一切东西,在下一时刻,就变成曾经存在的东西,于是,最无意义的现在也比最有意义的过去具有较多的现实性,这表示前者与后者的关系是有物存在和无物存在之间的关系。
二
经过无数的年代,我们不曾存在,突然之间来到这个世界,这使我们感到惊愕,可是,不久之后,将重新归于无物,也同样的经过无数的年代。我们内心说,那不可能是对的,当我们内心想到这种观念时,即使智慧最低,也必然产生一种预知,预知时间的观念。不过,时间的观念和空间的观念合在一起,是打开所有真正形而上学的钥匙,因为它容许事物自然秩序以外的完全不同的秩序。这就是康德如此伟大的缘故。
我们生命的所有时刻,只有片刻属于现在,大部分永远属于过去。每个夜晚,我们都比白天更为可怜不幸。如果我们内心深处不曾了解自己享有无尽的永恒泉源,因而永能吸取新的生命和新的时间的话,那么,当我们看到自己短暂生命不断消逝的时候,也许要发狂。
的确,你可以由于这种想法而建立一种理论,即最伟大的智慧便是把握现在而将这种把握当作人生的目标,因为现在是最真实的,别的一切都是虚幻的。但是,你也可以说这种生活方式是最大的愚行,因为,刹那间不再存在的东西,像梦幻一样完全消失的东西,是不值得认真追求的。
三
除了短暂的现在之外,我们的存在没有其他的依凭。因此,从根本上看,存在的形式永远是不断的运动,根本找不到我们不断追求的那种安静。存在的形式好像从山上跑下来的人一样,如果想停下来,就会跌倒,只有继续不断地跑,才能稳住脚根,或像在指尖平衡的竿子,或像绕着恒星运动的行星,如果不再继续运行,就会落到恒星上。因此,不安是存在的象征。
在这样的世界里,没有任何静止的东西,也不可能有任何持久的东西,一切东西都在不断地变化和混杂,一切东西都像放在拉紧的绳索上面,只有不断地向前跨进,才能在上面稳住—一在这样的世界里,快乐不如我们想像的那么多。在这样的世界里,除了柏拉图所谓“不断的变化和永无不变的存在”以外,没有其他东西出现,这样的世界怎能驻留。第一,没有一个人是快乐的,只是终生追求那很难得到的想像的快乐,即使追求到了,也只会对它感到失望,不过,最后,人总是入港搁浅而折毁桅杆。第二,在一种只含有短暂片刻相续而现已达到终点的生活中,不管快乐或不快乐,都是一样。
四
我们生命的情景好像镶嵌粗陋的图画,从近处看,看不出什么东西,要发现它的美,必须从远处看。那就是为什么得到某种期求的东西以后就发现它是多么空虚的道理,也是为什么我们终生期望更佳境遇却往往遗憾地怀念过去的道理。另一方面,却把“现在”看作非常短暂而只是达到目标之路。这就是为什么大多数人在回顾自己生活时发现自己一直都是暂时活着的道理,也是为什么大多数人在了解自己轻轻放过不屑一顾的东西原是自己的生命,原是自己活着期求的东西时感到惊愕的道理。
五
生命所表现的,主要是一种工作,一种维持本身存在的工作,求胜就是生命。如果这个工作完成了,所获得的东西就变成一种负担,于是便出现第二个工作:就是如何避免厌烦。厌烦像捕食动物的飞鸟一样,盘旋在我们头上,找机会攫住安心无虞的生活。这样,第一个工作是追求某种东西,而第二个工作却是设法忘却所获得的东西,否则便变成一种负担。
只要我们稍稍观察一下,就可以知道,人有一堆难以满足的需求,这些需求的满足除了使他陷入厌烦的情况以外,别无所得。厌烦是表示存在本身毫无价值的直接证明,因为厌烦只是存在的空虚感,这些情形充分证明了人生必定是一种错误。人的本质和存在就是追求生命,如果生命中含有正面价值和真实内容,就不会有厌烦这种东西存在,单纯的生存就能使我们满足。像实际情形所表示的一样,除非我们在追求某种东西——在这个情形下,距离和困难可以使我们的目标看来似乎令人满足(其实,这是一种错觉,当我们接触它时,它便消失了)——或是从事于纯粹心智活动——在这个情形下,我们确在脱离生命以便像看戏一样,从外面去看生命——否则,我们在生存中得不到快乐。即使性的快乐也是如此,性的快乐在于不断的追求,一旦所求达到了,便立刻失去快乐了。每当我们不从事这些事情只回到生存本身时,就会深深感到空虚和没有价值,这就是所谓的厌烦感。
六
人类有机体所显示的生活意志的最完全表现,及其无可比拟的精密而复杂的组织,终必崩溃而委诸尘埃,它的全部精华和奋斗,最后也明显地归于毁灭——这是“自然”的明白宣示,告诉我们意志的一切奋斗终归无效。如果它是本身有价值的东西,如果它是应该无条件存在的东西,就不会归于空无。
然而,我们的起始和终结之间的差别多么大!开始,我们疯狂地追求肉体的享受及强烈的情欲,最后,我们整个身体崩解,发出尸体的腐臭。我们生活的幸福和快乐,从最初到最后,是每况愈下——快乐梦幻的童年,充满青春活力的少年,充满艰辛工作的成年,体弱可怜的老年,最后是疾病的痛苦和死亡的挣扎——这些现象不是表示生存乃是错误吗?不是表示一种结果愈来愈明显的错误吗?
我们将尽量把生命看作幻灭的过程,因为,很明显的,这是我们一切遭遇所要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