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弗罗姆行为研究讲稿(世界大师思想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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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热情的发展条件(2)

历史的记录与对个人的研究显示出,有益于人成长的因素如下:有自由,有启发性的刺激,没有剥削性的控制,又要有“以人为中心”的生产方式;与此相反的条件便不利于人的成长。再者,越来越多的人了解到,这些条件不是一个或两个就足以生效,而是要构成一个整个的体系。这意思是说,只有诸种有利的条件结合在一起,构成合宜的社会土壤,才能使人有最充分发展的可能性——当然,个人的发展在每个阶段也各有不同的条件。

人成长所需的最佳社会条件,并没有被社会科学家们当做最关心的问题,这是一个奇特的现象,但并不难看出其中的原因——因为除了少数例外,社会科学家只是当前社会体系的卫护者,而不是批评者。社会科学家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所研究出的结果对社会的运行往往不会发生什么效力,这一点和自然科学不同,因为自然科学家研究出成果,会立即在自然科学界产生影响。可是,社会科学家如果得出错误的结论,和对社会问题的肤浅处理办法,却对现行社会有用,因为它会变成巩固意识形态的“水门汀”,而真理却往往会威胁到现行社会状态。再者,要想正确地研究社会条件,还会遭遇到一个困难,就是人们往往认为“人们所,欲望的东西就是有益于他们的东西”。可是我们忘了,人们的欲望常常害了他们,欲望往往是功能失调的征候,也往往是由他人示意而产生,或由两种因素掺合而生。比如说,尽管现在许多人服用药品,可是每个人都知道这是有害无益的。我们现在整个的经济体系是建立在这个事实上:货物市场能够从盈利的目的上满足人的哪些欲望,就刺激人们这些欲望,让他们需求这些货物。经济体系既然如此,要对这些欲望做批评分析,指出它们的不合理,便显然不会受人欢迎了。

不过,这并不是全部的原因。我们必须问:为什么大多数人不运用他们的理性,去识别什么是他们作为一个人的真正旨趣?难道只因为他们被洗了脑,或被强迫去服从他们的社会经济?再者,为什么许多当领袖的人也没有认识到,他们所领导的社会体系,并无益于人类的最高旨趣?如果我们像启蒙时期的哲学家一样,认为这都是由于人的贪婪与狡猾,就不能透人问题核心。马克思在历史发展理论中曾证明,人虽然想改变和改善社会条件,可是这个企图却总是受到环境的物质因素所限制,诸如社会生态学上的条件、气候、科技、地理位置与文明传统。

我们已经说过,原始狩猎者采集者与早期的农民,他们的生活环境有较佳的平衡,因此有助于产生建设性的热情,而比较不容易产生破坏性的热情。但是在发展过程中,人改变了,并且转过来他又改变了他的环境。人在智力上与科技上日趋进步,可是这种进步却创造出某些处境,有助于害生性格症候群的发展。本书在讨论早期猎人——采集者到“城市革命”的社会转变时,会大略把这种发展做过叙述。为了使人变成哲学家与学者,为了建筑像埃及金字塔一类的艺术品——简单地说,为了创造文化,人必须有闲暇,而某些人要有闲暇,就必须有些人来做奴隶,就必需战争,必需征服领土。就是为了某些方面——尤其是智力、艺术与科学的成长,人必须创造出使人残废的环境,使人另一些方面的生命受到阻碍,尤其是以情感方面为甚。这是因为生产力还没有冗分发展,不足以使科技与文明的进步和自由共存,不足以使每个人都自然发展,不受残伤。物质条件有它们自己的规律,单单只是人的愿望并不足以改变这些规律。其实,如果这个世界在创造之初,就是天堂,使人不受到物质现实的顽梗限制,则人的理性实足以创造适合的环境,让他既有足够的食粮,又有自由的可能性,因此使他的成长不受阻碍。但是,用圣经神话的用词来说,人却从天堂被赶了出来,再也不能回去。他受到诅咒,要在自己和自然界的冲突之间过日子。这个世界并不是为他而设的;他被抛到世界里,而只有他自己的活动与理性,才能创造一个有助于他的充分发展的世界,这才是人类的家。他的统治者们,虽然往往是一些邪恶的人,往往依自己的妄想行事,未能执行历史的任务,但本意仍是历史必然发展的执行人。只有到了这样的时期,非理性与个人的邪恶才会变成决定历史的因素:外在的条件已经能够使人类进步,可是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性格却日趋败坏,因此阻碍了人类进步。

然而,历史上也总是常常有一些理想主义者,他们清楚地看出人类社会与个人进化的目标。但他们的“乌托邦”并不是“乌托邦式的”,因为他们所看到的并不是不能实现的白日梦;它们并不是存在的“乌有之乡”,而是存在在“非此时之时”,或者说得更正确一些,并非存在于这些理想者写这些理想的时候。马克思社会主义,尽管到现在还没有在世界上任何地方实现,但他并不以为自己的社会主义是乌托邦,因为他认为现在历史的进化已经达到了这一点,它的物质条件已足以实现社会主义。

大部分人都认可一个说法:本能是不合理的(非理性的),因为它们公然抗拒逻辑思想。这个说法正确吗?再者,性格根源的种种热情(激情)可以分类为合理的或不合理的吗?

习俗上的用法,“理性”和“合理的”只用在思想程序上,“合理的”思想是遵从逻辑定律的思想,不被情感和病理因素所影响。但是,“合理的”和“不合理的”有时也用来形容行动与情感。比如,一个国家如果缺少训练有素的工人,而没有受过训练的工人则十分多,这时若花昂贵的代价去购买节省劳力的机器,经济学家就可以称这种行为是不合理的。世界上每年花1800亿美元用在军备上(超级强国占此数的80%),经济学家会说它不合理,因为这些钱所制造的东西,在平时一无用处。心理学家也可以说某种神经官能病症是不合理的,比如说,强迫性的清洗行为,或无端的焦虑等等,这些病症之所以不合理,是因为它们是心灵功能失调的结果,而且会骚扰到正常的功能。

我的看法是这样,思想、情感或行为,凡是能够促进整体的合宜的功能与成长的,就可以叫做合理的,凡是会削弱或破坏整体的,就叫做不合理的。很显然,只有对一个体系做实验分析,才能看出它是合理的,还是不合理的。

把合理与否的概念用到本能(官能驱使力)上,不可避免地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本能是合理的。从达尔文的观点来看,本能的功用正是适当的维持生命,确保个体与种族的生存。动物的行为是合理的,因为它们几乎完全由本能来决定,而人如果主要由本能来决定,他的行为也会合理。他的觅食,防卫侵犯(或逃走),他的性欲等等,若是由官能刺激而来,不会造成不合理的行为。人的非理性(不合理)不是由于他有本能,而是由于本能不足。

性格根源的热情,合理不合理呢?从我们的标准来看,有的合理,有的不合理。促进生命的热情是合理的,因为它们促进有机体的成长与健康生活;阻碍生命的热情是不合理的,因为同成长与健康生活相抵触。有一个黑格尔式的观念需在这里澄清:一个人所以变成破坏性的和残忍的人,是因为他缺乏更进一步成长的环境条件。在他所处的环境之下,他没有办法做得更好了。从人的可能性来说,他的那些激情是不合理的,然而从他所生活的特殊历史结构来看,他的激情是合理的。历史上的历程也可以采用相似的说词。古代的“百万机”,现代的帝国主义,甚至法西斯主义,斯大林主义,都可以说是合理的,因为在那样的环境之下,这是历史发展惟一的可能产品。这当然是辩护者的说词。但他们的辩护者若有效,必须证明历史上那个阶段没有其他可能性可供选择,但我却相信实际上是有的。我的看法是,如果真正没有其他可能性,而阻碍生命的激情是为了适应那时的社会现实,我们可以认为那些激情是合理的,但从人成长的可能性来说,这些激情是不合理的。

我们必须再重复,害生的激情跟利生的热情同样可以成为人类的存在需求的答案;它们都是深为人性的。要实现利生的热情,必须有实际的条件,如果这些条件缺乏,就会发展出害生性的激情。“破坏的人”,可以说是邪恶的,因为他的破坏性是邪恶的;但他仍旧是人。他不可能退回动物的存在状态,再受动物的本能所推动;他不能改变他的头脑结构。他是一个存在上的败笔,因为依照他存在的可能性,他本不应发展成这个样子,可是他却失败了。不管怎么说,成长受到阻碍,而变成邪恶的人,同充分的成长,而变成创造性的人,同是人类实有的可能性;他究竟变成什么样的人,主要是看有益于成长的社会条件存在还是不存在。

不过我们必须要加一句:人并不是环境下无助的东西。环境因素固然促进或阻碍人的某些特征,并给人的行为立下疆界,但人的理性与意志,在他发展的历程中,是力量巨大的因素;个人如此,社会也是如此。不是历史制造人,而是人在历史过程中创造自己。惟有教条式的思想及心智的懒散,才会把人的发展简化为“不是这样就是那样”,因而妨碍了人对自己的真正了解。

为了生存,人必须满足身体的需要,而他的本能向着对他的生存有益的方面去推动他。如果人的行为大部分都是本能决定,在生活上他就不会有什么特殊的问题,只要有充足的粮食,他就可以做一只“心满意足的牛”。但人只满足官能的需求却不能快乐,而且也不能使他的心智保持清醒。再者,他的问题也不是先满足生理需要,后有余力,再发展那些“奢侈的”性格根源的热情。因为热情是由他存在之初就有的,而力量往往比官能驱使力还大。

当我们察看个人与群体行为时,发现食色的满足只构成人类动机的一小部分。人大部分的动机是他合理的与不合理的热情:对于爱、关切、团结、自由与真理的追求,对于控制、屈服与破坏的欲求;自恋,妒忌与野心。这些热情策动他,使他兴奋;它们不仅是他的梦境中的材料,而且是一切宗教、神话、戏剧与艺术的材料——总之,一切使生活有意义,使生活值得活下去的东西,莫不是这些热情所构成。人被这些热情所推动,不惜冒性命之险。如果这些热情所求取的目标遭到失败,他们会自杀;但是性方面不满足,他们却不会自杀,甚至于饿肚子也不会使他们自杀。可是,驱策他们的不论是恨还是爱,人性的热情力量一样庞大。

这几乎是无可置疑的。但若问为什么会这样,就比较难答。

第一种假定性的答案,可能只有神经生理学家们能够证明其对错。这种假定是这样的:头脑需要不断的兴奋,这在前面已经讨论过,由此我们可以想像,它必需种种热情的存在,因为只有这些东西才能供给不断的兴奋。

另一种假说是本书中已经提过的,即是人类存在处境的独特性。我们已经说过,人觉察到他自己,他的无能与孤独,因此,如果他活得像是一个被动的“东西”,他便没办法忍受。当然,历来大部分思想家、戏剧家与小说家都很明白这一点。我们能否想像,伊底帕斯这出戏,只在述说伊底帕斯对他母亲的性欲所受到的挫折?而莎士比亚写哈孟雷特也只在表现主角的性欲挫折?然而古典心理分析家们却正是这样想,而其他一些现代的还原主义者们也持这样的想法。

人的本能驱使力是必需的,但却琐屑;人的热情把他的力量熔铸为一,去追求属于神圣领域的目标。琐屑的体系是为了“谋生”;神圣的领域却是超乎肉体生存的领域——是在这个领域中,人赌他的命运,往往赌自己的性命;在这个领域,人见到他最深的动机,就是那些使生命值得活下去的动机。

为了超越生活的琐屑,人被驱使着去寻求冒险,要去窥看甚至越过人类存在处境的界限。这造成了伟大的美德和滔天的罪恶,造成了创造行为与破坏行为,这些都是如此吸引人,让人兴奋。凡有勇气走向边界,而不屈服于恐惧及疑虑的,就是英雄;他要使他的生命有些意义,他要尽他的可能,走到边界,越远越好。

在此我们再做一个重要的澄清。人们生活在社会里,这社会向他提供现成的生活模式,告诉他,这样生活会使生命有意义。比如说,在我们现在的社会里,人们所受的劝告是:要事业成功,做一个“赚取面包的人”,养家,做好公民,消耗货物,消耗享乐——这样就过得有意义。但是,这些暗示虽然对大部分人产生表面的效力,他们却没有真正地感到生命有意义,他们心里也没有一个中心。这种暗示越来越捉襟见肘,而且越来越不生效。今日这种事已经在大幅度发生——这可以从一些事实看出来:服用药品的人越来越多,人们对什么事都不再感到真诚的兴趣,智性与艺术的创造越来越低落,而暴力与破坏则越来越增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