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气吞万里:刘裕北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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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后记 寄奴曾住

在我很小的时候,人们的文娱活动还比较单调,即使只是和大人一道去看场露天电影,在那时也是珍贵的记忆。记得那时年幼无知,每见到荧幕上一个新角色出场,最常问大人的一句话就是:“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几个月前,似曾相识燕归来。我的一个不属于历史爱好者的朋友,听说我在写刘裕的传记,再次向我提出了这个童年时的经典问题:“刘裕是谁?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不禁语塞,是啊,如果说刘裕是谁我还可以解释一下,但他是好是坏这个问题,我真有能力正确回答吗?

老电影中的世界正如它的色彩一样,好人坏人,黑白分明。而且要辨别,难度也很低:甚至都不用去看他们做了什么事,只要看见浓眉大眼、一脸正气的角色,就肯定是个好人;假如长得獐头鼠目或者面目狰狞,那一定是个打死也不冤的坏人,需要小心提防。

不过,这种识人方法虽然简便易学,但相应的适用范围也实在不广泛,对我回答朋友这个问题并无帮助。

首先,我和朋友一样,也没见过刘裕。古史中,对大人物外貌的描写,常常让人怀疑是遇见了乘UFO而来的外星人,什么“胸有四乳,目角鸟鼻”或是“垂手下膝,顾自见其耳”等,怎么看都非我族类。但对刘裕,史书只提过他的身高,连这类天外来客式的素描都没有留下。更何况,就算我们准确知道了刘裕的相貌,也同样毫无用处,因为他并没有生活在老电影里,他所生存的世界,虽然已经远去,但与我们一样,也是彩色的。在充斥着复杂色彩的真实世界中,真能找到纯黑或纯白的人生吗?

我也许可以说刘裕是个好人,因为我们有足够的史实证明他的恩怨分明,他的艰苦朴素,他的勤政爱民,还有他对复兴华夏文化的努力,这一切都足以证明他绝对是一个好皇帝。更不用说他矢志北进、恢复山河的英雄气概,与横扫千军、让羌胡丧胆的雄才伟略,更是挺起了在那个悲壮年代大汉民族最硬的一根脊梁!足以让后世无数志士仁人为之心潮澎湃!

但我们也有充分的史料昭示刘裕的邪恶。他是一个百年难遇的大阴谋家,所谓“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之类口蜜腹剑的花招,在同时代没有谁比他玩得更精熟。在刘裕龙飞九五的登天之路上,他的双手溅满了无数人的鲜血,其中不乏众多曾誓与他同生共死的战友以及更多的无辜者。他私心自用,为达到自身目的不惜伤害国家元气,最后又做出篡位与弑君这两项在古人看来属于十恶不赦的大罪,从而长久被后世史家非议。可以说,和刘裕曾犯下过的恶行比起来,世界绝大多数死囚的罪行根本就不值一提!

不过,这些事是否都能算做刘裕的罪恶,恐怕还值得商榷。因为正像一句俗语说的那样,“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刘裕二十岁那年,在前秦官居太子洗马兼万年县令的慕容宝,为了劝他的父亲慕容垂忘一次恩负一次义,冠冕堂皇地宣称:“立大功者不顾小节,行大仁者不念小惠!”平心而论,慕容宝其人虽不足道,但这句话却在很大程度上道出了政治家这一特殊行业的实情,尽管这一实情往往被太多的人为因素有意掩盖。

政治家是这个世界上从业人数最少但实际影响力最大的职业之一,因为他们每一个大的举动,波及的通常是整个社会。

不言而喻,人类社会是一个超级复杂的工作对象,是由千千万万人通过经济、文化、血缘等种种错综繁复的纽带结合而成的,牵一发就要动全身。

不管多么有正义感的政治家,其推行政策的每一具体步骤,基本上都要靠损害一部分人的利益来满足另一部分人的愿望,除非不做事,否则完全不让任何人受害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在做事的过程中,为了实现长远目标,政治家必须学会让理想适时地向现实妥协,哪怕现实是丑恶的,哪怕必须加入丑恶之中。如果不明白这个道理,那他只配做个愤青,撞个头破血流也无济于事,绝对当不了政治家。

实际上,这与军事上的以退为进也有几分相似。例如当国家遭到强大外敌入侵,并且强弱悬殊之时,“寸土必争”就只能作为爱国口号喊喊,在实际作战中对这一原则必须灵活掌握,必要时就得主动放弃一些土地,哪怕这看起来有卖国嫌疑,哪怕这会使一部分民众受到侵略者的蹂躏,因为最终的胜利才是最重要的。如果某位统帅不顾战局战况的不利,坚持一味死拼,那只能是先失人,后失地,最终什么也保不住,难逃失败。

虽然相似,可我们往往能对军事家的迂回策略抱宽容态度,对政治人物在政治上的类似行为却大多深为反感,这又作何解释呢?这大概有两个原因:

一是因为军事家的对手一般是外敌,而政治家的对手大部分是自己人。对敌人狠,大家容易接受,对自己人狠,就容易让人非议,尽管两者都是必需的。

二是一个理想的政治家应该是绝对理性的,但同时又应该能博得民众的好感。很麻烦的是这两项要求存在矛盾,过于理性的人常常显得冷血,一般不讨人喜欢。为了综合这两个条件,一个成功的政治家往往内心颇为冷酷,而外表极具温情,能够利用民众的感情,而本身不被感情所利用,容易给人产生表里不一的感觉。虽然这与其说是虚伪,不如说是需要。

由于以上原因,对政治家私德的求全责备,正和“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一样,是一种过分的,也是不合理的苛求。

不过,如果有人因此认为政治家都是不讲道德的,所以没有善恶之别,恐怕就和认为世界上的人都可以简单分为好人、坏人一样荒谬。政治家绝对是有道德高下的,例如他们的奋斗目标主要是为了造福于民,还是为了造福于己,或者人己两不误;在达成目标的过程中,是完全不择手段,还是尽量避免伤及民众等,这些差异都不是可以无视的。而且由于他们职业的特殊性,政治家的善恶对世界的影响通常会远远大于其他职业。只是他们的善恶不能简单套用常人的标准来衡量罢了。

那么,就让我们更换标准之后,重新审视刘裕的为人和他做过的事。

“惟阴移晋祚,迭弑二主,为南朝篡逆的首倡,实是名教罪人。”清末民初的蔡东藩先生在其所著的《南北朝演义》中,列举了刘裕的不少优点后,又用这句话,给刘裕一生做了一个否定的总结,而这一论点也差不多代表了古人对刘裕一般评价。

不过,对于前人掺杂了太多“家天下”观念的观点,我们没有必要一概盲从。依我看,刘裕篡位这件事其实无可厚非。皇天无亲,有能者居之。刘裕的能力超过司马家的任何一代皇帝,干得明显比他们称职,比他们更能治理国家,比他们更能关爱百姓,比他们更能抵御外侮,一言以蔽之:刘裕登上皇位对治下的大多数民众是一种福祉。

更何况早在刘裕崛起以前,司马皇家就已成为政坛的装饰材料,晋朝早已在实质上结束,它的实际灭亡并不是由刘裕造成的。刘裕的篡位只是揭去了罩在这个事实之上的那层薄薄的细纱而已。

让名实一致,也让百姓得利,这能算多大的罪?

刘裕真正不可原谅的罪行是他得寸进尺,在篡夺之余,又杀害了司马德宗与司马德文这对不幸的兄弟皇帝。

当然,死在刘裕手中的无辜冤魂多了去了,我也不认为曾经当过皇帝的人的命,就一定要比其他人高贵。晋安帝与晋恭帝的死之所以与众不同,是因为刘裕弑杀他们所造成的影响,并不仅仅是在改朝换代之际增加两个枉死鬼,而是大大毒化了中国传统中已经足够残忍的政治文化。

从此以后,一条本非真理的观念,被中国后世的帝王及帝王竞争者们在数百年间奉为金科玉律,并一丝不苟地遵照执行:在角逐天位的大棋局中,冠军将独得一切,亚军只有死路一条!

根据这条规则,帝王或帝王的竞争者们是不能失败的,一旦失败,便如一位睿智老妇人的总结:“求为匹夫而不可得!”如此巨大的反差,逼使所有投身这一行当的人们,都不得不打破所有的道德底线,为夺取或保住权位,无所不用其极!

如果是两个草民打架,受损受伤的一般也就只限于他们自己。假如把规模放大,两个黑社会团伙火并,就会有很大的几率伤及无辜,同时砸点儿车子、烧点儿屋子,也就变成了平常事。何况能参与帝位角逐的竞争者们,一般说来,总是人类社会中那几个最具权势、最有能量的人,他们一旦不顾一切地把能量进行破坏性释放,“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灾难,就可以被很快创造出来!而且也因为统治者必须保住权位才能保全生命,所以后世才会有“宁予外人,不予家奴”的高论,才会有那么多精忠报国的英雄死于冤狱……

这些发生于后世的事情,固然不能一股脑算在刘裕头上,但作为创造了这一规则的始作俑者,刘裕仍罪无可恕,而刘宋王朝自身的遭遇,也正应了孔夫子的名言:其无后乎!

综合来说,至少在刘裕生前,他建下的功业仍远远超过他犯下的过失,他的短暂统治,也为南朝的唯一一个盛世打好了基础,他的出现绝对是那个年代大汉民族的幸事与光荣!但最让人叹息的还是那一言难尽的身后事……

在刘裕之后,南北双方暂时都无力打破已经形成的力量平衡与文化隔阂,中国南北对峙的局面又维持了一百多年。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钟山龙蟠,石城虎踞,一同无言地注视着建康的宫阙,看着一个个新主人昂然走进,又黯然退场,就像走马灯上的人偶,继续重复着王朝更替的古老故事。

只是,其中再也没有了刘裕,再也没有那份金戈铁马的壮志凌云。有的,是统治者们越来越多的醉生梦死和风花雪月,还有骨肉相残与尔虞我诈。

正像后来功业盖世的唐太宗李世民在告诫太子李治所说的:“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仅得其下!”刘裕留给后人的精神与政治遗产,也非常无奈地被后来多数南朝帝王们有选择性地部分继承了。

他们多数没学会刘裕个性中的慷慨豪迈,却学会了刘裕处事时的阴险诡诈;他们多数没学会刘裕自奉时的节俭,却学会了刘裕赏赐时的挥霍;他们多数没学会刘裕让天下折服的军事指挥才能,却学会了刘裕为后人诟病的用人权术;他们多数没学会刘裕对百姓的爱民如子,却学会了刘裕对政敌的翻脸无情;他们多数没学会刘裕对敌国外邦的开疆拓土,却学会了刘裕对前朝皇族的赶尽杀绝!

于是,在此后的南朝历史的曲谱上,激昂向上的乐章越来越弱,终成绝响。“先荡临淄秽,却清河洛尘”的壮志凌云渐渐散去,只留下“玉树流光照后庭”的纸醉金迷。

在南北朝这出历史大戏中,南方政权就像一个过气的明星,从曾经的领衔主演,先沦为联合主演,再沦为侧身于历史大潮一旁的配角。南北分界线,由黄河南退至淮河,再退至长江,疆域缩小到不足刘裕时代的一半。

终于,在刘裕逝世一百六十七年之后,继承了北朝衣钵的大隋帝国,出动五十万大军,攻入了建康城,金陵王气,黯然收场。

难道我们的民族就不能继承一些好的东西吗?

又是六百一十五年过去,又是一个南北对立的危机时代,刘裕的故乡京口早已改名叫镇江府。一个一生都以收复故土、杀敌报国为目标,却无奈成为一代文豪的六十四岁老人到这里上任。烈士虽已暮年,依旧壮心不已。一天,他在积极备战之余,登上北固亭,想到这里就是曾大举北伐、威震天下的民族英雄刘裕的出生地,一时豪情澎湃,有感而发,写下了一曲传颂千古的豪放词章。

是的,这个老人叫辛弃疾,此作是《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我终于释怀:汉民族之所以能够经历无数次天翻地覆的磨难与挫折而不灭,即使暂时倒下也会重新站起,不是没有原因的。英雄气吞万里的豪情与业绩从来没有被人真正遗忘过,哪怕它在统治者那里被视若敝屣,暂时抛弃,也会有能代表民族脊梁的人们将它传承下去,华夏终究不会亡!且看辛稼轩词中,父老的耳口相传: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英雄一世,能长存于民众的口碑之中,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