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秦皇族中最具远见卓识的东平公姚绍向侄子姚泓建议说:“据报晋军已经越过了许昌,东边的局势非常危险,现在应该收缩兵力,巩固根本。安定镇的位置既偏远又孤立,与长安难以相互救援,不如把它放弃,将那里的镇户全部南迁,以充实京畿。这样一来,我们便可以多补充十万精兵,即使刘裕和赫连勃勃交相入侵,我们至少还能保住关中,勉强维持不亡国。否则的话,晋军进攻豫州,夏军进攻安定,我们却没有足够的机动兵力来应付,只能腹背受敌,疲于奔命,最终将一处也保不住!目前情况已经万分紧急,必须迅速决断!”
但姚绍的意见刚一出口,左仆射梁喜就明确反对说:“现在镇守安定的齐公姚恢(姚泓的堂兄弟)一向有威名,很得岭北人心。何况夏军多次屠戮岭北,安定的镇户们早与赫连勃勃结下了深仇,必然奋力死守而不会有二心,夏军不可能轻易攻克安定。只要安定不失,赫连勃勃就不能轻易越过岭北迫近长安。而如果放弃安定,夏军马上就可以打到郿城(今陕西眉县东北,东汉末年董卓在这里建了著名的郿坞)。现在关中的兵力足以抵抗晋军,用不着调动岭北之兵,先削减自己的手足。”
姚泓迟疑了一会儿,仔细地评判了得失,最终还是决定采纳梁喜的意见,不撤安定之兵。当然,关东的危机还是不能置之不问,便从长安中央政府还调得动的部队中,像挤牙膏一样挤出了骑兵三千、步兵一万,分别交给越骑校尉阎生和武卫将军姚益男,然后让这两员将领捧着这两大杯水去扑灭关东被晋军点燃的车薪。同时,又命皇弟并州牧姚懿出兵陕津(今山西运城市南,与河南陕县隔黄河相望),为阎、姚二将作声援。
吏部郎懿横觉得如此处置不妥,秘密向姚泓进言说:“姚恢在姚弼党人叛乱时,曾为陛下建下大功,而陛下即位以后,他并没得到特别的封赏。现在让他镇守安定,就如同被置于必死之地,又不能参与中央决策,他心里能没有怨气吗?而且那里的镇户百姓都认为安定是一座岌岌可危的孤城,想迁回长安的人十有八九。假如姚恢鼓动几万思归心切的军民叛乱,回师长安,不就成为国家的大灾难了吗?所以臣认为应该把姚恢调回,以抚慰其心。”
原来,在姚愔、尹冲等人造反冲击皇宫失败后,姚泓曾命姚恢处死姚弼党人的重要成员——安定太守吕超,姚恢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对这道命令迟迟没有动作,很久之后才将吕超杀死。姚泓因此怀疑姚恢也参与了姚弼党人的阴谋,而姚恢自己也深感不安,悄悄聚集私兵以图自卫。因此两人的关系名为君臣加兄弟,实际上早已互不信任,离仇敌不远了。
这时,听到懿横的谏言,姚泓叹了口气,说出了自己之所以不撤安定镇的真实想法:“姚恢如果已经决定造反,现在征召他入京,只能是加快大难的到来罢了!”
读史至此,让人不禁感慨,如果想知道一个国家怎样才算是病入膏肓,看看公元416年的后秦就知道了。姚泓其实并不是一个太差的君主,既有容人之德,对局势也有较清醒的认识,绝非惹是生非的慕容超可比,假如生于太平盛世,说不定还能成为一代守成明君。只可惜等他上场之时,面对的已是一局死棋:动,是找死!不动,是等死!反正横竖都只剩下了一死!姚家天下,其实已经丧失了自救能力。
【光复洛阳】
作为后秦在关东的最高负责人,陈留公姚洸的表现,与刘裕给他预定的剧本几乎一丝不差,没办法,这叫“本色演出”。看着各地送来的文书,其内容不是面面告急,便是处处失利,姚洸直被搅得头昏目眩、方寸大乱,就像泰坦尼克号飞吻迎面而来的冰山、魏忠贤怀抱二八曼妙佳人,那是一点儿法子也没有了!
但光靠交白卷是过不了关的,没办法也得想出办法。无计可施的陈留公只好一面派人向长安紧急求救,一面把属下都招来共议对策。
此时后秦军中仍不乏有识之士,宁朔将军赵玄提出了一条重要建议:“如今晋朝的入侵部队,已深入我国的疆土,各地人心恐慌,都无固志。而且我军人数太少,敌军兵力又多,很难与他们正面对抗。如果我们出击,在野外迎战晋军,一旦失利,大势一去就再也不可挽回!方今之计,最好是将外地守军撤回,放弃所有外围据点,集中兵力固守金墉城,等待朝廷方面的援军。只要金墉城不被攻破,晋军绝对不敢越过我们西进潼关,而我们正可以凭借坚城,以逸待劳,等待晋军的士气慢慢衰竭,再寻找取胜的机会。”
所谓金墉城,是当时在洛阳西北角一组要塞式建筑,始建于曹魏时期。在魏晋时代,它的用途接近于英国的伦敦塔或法国的巴士底狱。那时候,在政治斗争中失败的政坛大人物,很多都享受过下榻金墉城的待遇。如晋武帝皇后杨芷、晋惠帝皇后贾南风、一度篡位称帝的赵王司马伦等人,都是在这里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而传奇皇后羊献容,更是金墉城的常客,进进出出如同串门。
既然要关押这些危险性很大的高级囚犯,防卫设施当然是非常完善的。据今天考古实测发现,金墉城由紧紧相连的三个长方形小城组成,从高空俯瞰,就像叠加在一起的三个玻璃杯,南北总长有1048米,东西宽200~250米,城墙厚度达12~13米,馅不大,皮却很厚,这种饺子自然是比较难啃的。所以金墉城虽小,却是洛阳城最易防守的地段。
赵玄提出的这个作战计划与六年前卢循、徐道覆大军进逼建康时,刘裕采取的对策如出一辙。当时晋军所处的情况,与此时的关东后秦军相似,也是屡战屡败,士气低落,而且兵力又少,卢、徐连胜,锐气十足,又兵力众多,刘裕的方案也是放弃所有外围据点扼守石头城,终于艰难地转败为胜,转危为安。
姚洸如果按赵玄的建议行事,虽然未必能挫败晋军,但起码可以多坚持些时间,给晋军造成更大的损失,延缓后秦灭亡的进度。以此时关东后秦军兵微将寡的实际情况来说,这不失为一个最可行的方案。
这种关键时刻,刘裕谍报战的成果再次显现。早就被檀道济给“无间道”了的司马姚禹等人,一起站出来反对赵玄的提议。他们对赵玄这种不经一战,便放弃大片国土的“卖国行径”给予严厉的驳斥,认为应该寸土必争,御敌于外。姚禹还向姚洸拍马说:“殿下向来谋略出众、英明神武,所以才担当了坐镇洛阳,防卫关东的重任。现在如果困守孤城,不敢一战,岂不有伤威信,又怎能不受朝廷的指责?”
以姚洸的智商,根本就没法判断赵玄和姚禹的建议究竟谁更利于御敌,但有一点他听明白了,如果按姚禹的办法,就不用丧失国土,他便是“谋略出众、英明神武”;按赵玄的办法,他就得和士兵们一起缩进大牢房似的金墉城,和洛阳城中的陈留公府第相比,舒适度那是没法比了,而且还有伤威信,会受朝廷的指责。
这么一比较,姚洸做出了自认为正确的决策,分兵防守洛阳外围各要隘,阻止晋军前进。洛阳的秦军本来就不多,这么一分自然就更少了。其中,赵玄接受的命令是率一千余人防守柏谷坞(今河南偃师市洛河南岸,《晋书》和《资治通鉴》都称在洛阳之南,可能是传抄造成的笔误。对照地图,柏谷坞应在洛阳正东微偏南,也就是电影《少林寺》中,十三棍僧救唐王的地方),抵挡晋军主力。
接到这个命令后,赵玄悲愤不已,流着泪对姚洸说:“我侍奉了姚家三代皇帝,深受国恩,自问一生行事堂堂正正,不曾亏欠国家,现在只差一死罢了!我死不要紧,只可惜你不听忠臣之言,任由奸臣摆布,将来兵败城陷,你一定会后悔的!”
不久,驻守成皋(今天河南郑州上街区西北,即著名的虎牢关)的后秦兖州刺史韦华向晋军投降,晋军前锋在冠军将军檀道济指挥下长驱直入。后秦广武将军石无讳原本受命防守柏谷坞更东边的巩城(今河南巩义市西南),才走到石关(今河南偃师市西),听说晋军将至,便仓皇逃回洛阳。晋军因此不战而拿下巩城,继续前进,抵达柏谷坞。
负责攻击柏谷坞的晋军将领是王镇恶的部将,多谋善战的龙骧司马毛德祖,刘宋王朝的名将之一。赵玄率领他那可怜的一千多人拼死抵抗,但因实力悬殊,而且对手也不是吃素的,因此没打太长时间,后秦军队便遭到了毁灭性的失败。赵玄身受十几处创伤,奋力战死。没过几天,姚洸部署在洛阳外围的防御力量已或降或败,损失殆尽。
鲁迅先生说过,所谓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而“英明神武”的光辉形象自然也属于美好事物之列,所以,当姚洸得知虎牢、巩县相继失守,赵玄又在柏谷坞战败阵亡的消息后,发现自己惨了!看来姚禹出的主意并不像计划中那么完美,姚洸忙派人去找这位心腹,探讨一下在目前的情况下,如何收拾烂摊子。谁知找来找去,那几位平日总绕在自己身边,马屁精湛的属下们,此时全不见了踪影,原来这几位卧底任务完成,早已悄悄潜出洛阳城,投奔檀道济去了。
十月二十日,檀道济所率的晋军抵达洛阳城外,两天后,走投无路的姚洸开城投降,晋朝故都在被后秦占领十七年后,再次被收复!
与洛阳一同落入晋军手中的还有四千多后秦俘虏。此时,有人向檀道济提出一条很对当今不少愤青胃口的建议,把这四千俘虏全部坑杀,然后将尸体堆积在一起,外面再盖上浅浅一层土,筑成小山。这种用尸体堆成的人工小山当时称之为“京观”,用于夸耀武功,意义和西方的凯旋门差不多,只是多了点野蛮,少了点美观。赫连勃勃就很喜欢这种“纪念碑”,时时修建。
但善战者不一定是好战者,更不见得就是杀人狂。檀道济认为洛阳已下,这种多余的杀戮有害无益,便堂堂正正地回答说:“所谓仁义之师,吊民伐罪,正要在今天体现!”随后将这些被俘的后秦士兵全部释放,遣送他们回家。河南一带民众,不论胡人还是汉人,对晋军这一举动都心悦诚服,纷纷归附。
而姚泓派来的援军阎生率部至新安,姚益男率部前进到湖城,听说洛阳已被晋军攻克,都不敢再前进。
刘裕制定的第一阶段战略目标,只用了短短两个月时间已基本完成。
【一位“皇帝”的诞生与覆灭】
洛阳失守,关东沦陷,这对已处在四面楚歌中的后秦帝国来说,自然是不能再坏的坏消息,不过,在后秦的高层首脑中,也不是每个人都对此感到震惊和悲痛。比如坐镇蒲阪掌控河东的后秦并州牧姚懿就很有些“辩证唯物”的理论水平,很快便从“塞翁失马”中,发现了“焉知非福”。
大哥即位才不到一年,已经把父皇留下的疆土丢失了近一半,这已经充分证明了当今皇上的不称职。虽然皇帝这个职业极少有引咎辞职的例子,但这样重大的失败毫无疑问会极大打击国家元首的威信,降低统治基础,从而为新君主的出台创造有利条件。
当然,这些道理有点复杂,也不是姚懿一时就能想清楚弄明白的,他的理论水平之所以能够得到这样大的进步,还多亏了一位精神与行动上的导师——他的属下司马孙畅。
孙军师给他指出的行动计划分两步。
第一步,在大哥丧失威信的时候,尽全力收买人心,以造成和当今皇上的鲜明对比,取得民意基础。
第二步,以“众望所归”之势,发兵突袭关中,诛杀姚绍,废黜姚泓,正大位于长安!
听到如此“精密”的计划,展望如此“美好”的前景,姚懿激动得猪血沸腾!于是,这位几年前曾在众士卒面前流泪演忠贞,誓死捍卫大哥继承权的亲王彻底原形毕露。他闻之大悦,决定予以采纳,至于能不能成功以及就算成功又能在宝座上坐几天,那就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如何能够最快地收买人心呢?姚懿想到了一条捷径——开仓放粮!怎么看这都是个“好主意”。很多前辈在夺权前都用过这一招,效果挺好的。当然,与那些例子相比,也有一点小小的不同:此时的后秦河东地区并未遭遇饥荒。
后秦并州地方政府这次过分慷慨的社会福利活动,很快引起姚懿两位属下的劝阻。左常侍张敞、侍郎左雅对姚懿说:“论亲,殿下是当今皇上的同母弟,论职,您身居地方大员,分陕之重,与国家可谓休戚相关,荣辱与共!当年汉朝能够平定七国之乱,多亏了景帝的弟弟梁王刘武。而今,吴寇(指晋军)大举入侵,已经有四个州的土地沦陷(即后秦的徐州,首府项城向檀道济投降;兖州,首府仓垣向沈林子投降;豫州,首府洛阳为王镇恶、檀道济军攻占;荆州,首府上洛为沈田子军攻占),西边的戎虏(指赫连勃勃等)又时时扰边,国家在秦、凉二州都遭遇了挫败,朝廷面临的危险如同高高累在一起的鸡蛋!这正是需要诸侯勤王效死的时候,殿下您不但不学学刘武为国分忧,反而无故放粮,虚耗国库!要知道,粮食是国家最重要的战略物资,您这么做,究竟想要干什么?又怎么向朝廷交代?”
姚懿听了自然大怒,但二人的质问又让他无可辩驳,于是便搬出历代暴君能够无理走遍天下的最强必杀技:将二人绑起来,用皮鞭活活抽死!
又放粮,又杀人,姚懿把本该小心保密的造反准备事业干得过分轰轰烈烈,他大哥姚泓想不知道都不可能了。无可奈何之下,姚泓只得将叔父姚绍找来,密商对策。
和这些侄子比起来,姚绍的智商要高得多了,他一眼便看穿了那位并州牧的底牌:“姚懿一向愚昧无知,见识浅陋,自己没什么主见。现在给他出这些坏主意的人一定是孙畅。朝廷可以马上下旨,征召孙畅入京,断其奸谋,同时再派抚军将军姚赞进驻陕城(今河南陕县),威胁其侧背,老臣我则赶往潼关节制诸军。孙畅如果接受征召最好,我就集合姚懿的河东部队共同东进,抵御晋军;如果他们拒不从命,则我立即公开他们的罪行,就近出兵讨伐!”
姚泓听罢,欣慰地说:“叔父的话,真是挽救国家社稷的最好办法了!”于是便派遣姚赞和冠军将军司马国璠、建义将军蛇玄率军进驻陕津,武卫将军姚驴率军防守潼关。
很快,姚懿便接到了关于将孙畅调往长安工作的人事命令,也得知政府军正向陕津、潼关一带集结,叔父姚绍正在赶来的消息。显然,突袭关中的计划已经变得不现实,姚懿面临的选择是要么放弃野心,老老实实效忠于大哥;要么铤而走险,立即开始成功率已极低的叛乱。
在七十八年前,靠政变上台的成汉之主李寿想过一把皇帝瘾,让巫师一占卜,算出有数年天子命。他的属下大臣解思明反问他:“做数年天子难道比得上做百世诸侯?”谁知李寿竟然回答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哪怕能做一天皇帝也值了。”如今的姚懿也是这么想的。因此他没有一点儿犹豫,立即发动叛乱,在蒲阪(今山西永济西,当时是后秦并州的首府)称帝,并向自己管辖的河东各郡县发布文告,征兵调粮。
后秦在河东地区的军队主要有两支:一支由姚懿亲自统辖,驻扎于蒲阪;另一支由宁东将军姚成都指挥,驻防于匈奴堡(在今山西省临汾市境内)。姚成都是后秦军中的一员猛将,在正常情况下,他是姚懿的下属,要服从姚懿指挥,不过,对于造反这种非正常指令,就另当别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