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橡树下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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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下篇 橡树下的梦与现实

“跟我走。”他用力抓住她的手腕。“我不走。”她条件反射地反抗,头昏目眩地看他。他没有松开她的手,相反加大力气,她的手腕很快地出现了一抹红痕,“你必须跟我走,我有话问你!”

她直觉跟黄樱子有关,跟昨晚的聚餐有关。那好吧。她吸了一口气,锁上了门,同他穿过大楼的走廊,天空似晴非晴。

车开出了校园,一路上谁也没说话,空气像罩了一层透明的膜。跑车一旦上了高速,快得要飞起来。莹雪瞥了一眼时速显示器,指针已经摇晃在九十英里。“能不能慢一点?”她轻声提醒他,“这段路的限制是七十英里,别碰上警察。”

他面无表情说:“一旦上路就慢不下来。”

警察追上来你也慢不下来?她心想着,却没有出声,过了好一会儿,她问:“我们这去哪儿?”

“国家森林公园。”

“为什么?”她又问。

“安静。”他的脸上凝起一个冷笑,但莹雪并没看见。车内震耳欲聋的黑人摇滚乐,像金属敲在她的胸口。四周林深树密,车在森林公园里东转西拐,拐到前面没路了,不得不停下来。冬日惨黄的阳光,照在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径上。莹雪望了望天,老橡树苍荫盖顶,把天日都盖住了。两三声鸟鸣更添了幽谧,幽谧的空气里有无声的气息在涌动。

“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儿?”他问她。

“不知道。”林影沉荫中,她不敢看他。一阵寒风吹来,她不禁抱肩寒噤。他突然冲上前去,紧紧抱住了她,她本能地挣扎,却是徒劳,他的双臂如钢铁箍住了她。她被迫贴在他的胸前,一丝一毫都动弹不了。“你想干什么?”她又惊又羞。

“我要强奸你!”

“为什么?”她脑子轰隆开过一列火车。

“是你先强奸了我的心。”

“你不能这样对我。”泪水迅速地流满了她的脸庞,她只觉得委屈,“我知道我错了,但是我也是为了你好。”看她流泪的眼,他胸口一抽,不经意间松开了双臂。“你这是为我好吗?”他双目如炬,一眨也不眨地看她,“明知我爱的是你,为什么还要设计来害我?让我赴你的鸿门宴,生拉硬拽出黄樱子!特别是那个北京傻姑,算了,我也不想多提她了,典型的先天愚型,任何男人娶了她都要倒霉。”

“我不许你损我的朋友。”她急促地说。

“你的朋友是怎样损我的朋友?”他愤恨地说,“你以为帕垂不懂中文就不懂你们的歧视?你以为你的虾炒饭就让他高兴了?昨晚在回家的车上我主动向他道了歉,他很平静地说,没有关系,我知道中国人不喜欢黑人。那一刻,我难过得想打架。我真的疯了,干吗把他带到你家去受气!”

她只能对他说:“对不起,不知道怎样才能弥补这个错。”他看着她说:“能和我在一起吗?”她说:“你明知不可能!”他摇头:“你明知我不喜欢黄樱子,还是要乱来。”她只能找理由:“感情也可以培养。”他拉紧了她的双手:“和谁培养?我自己不能做主吗?”

什么是情之所系,什么是梦之所依?第一次,他用语言表达出来,她不知是该悲还是该喜。她只是呆呆地看他,天地自然、乾坤世界,在此时全都化为子虚乌有,什么都不存在了。

一只蓝鸟从他们的眼前一飞而过。

“我只问你一句话,”他要直接的答案,“你心头到底有没有我?”

“如果没有你,我为什么要这么累?希望你和黄樱子好,还不是希望自己死了这份妄想。”

那是她心灵最深处的隐秘,水落石出,袒露在他的面前。他毫不犹豫地揽紧了她,她只好顺从这样的热烈和强力,身心都在震颤,仿佛听见陨石坠地,看见惊涛拍岸。她惊骇地闭上眼,一任他的吻,像狂风中的雨点,急骤地打在脸颊和唇间。

几颗橡树果啪啪地坠在地上。莹雪在他的怀里问:“那是核桃吧?”他笑道:“这儿不是戏剧系,哪来的核桃树?”

戏剧系大楼的背后有一个池塘,天气晴朗的时候聚了不少的学生。那天他给她布置作业,要她马上完成。她说我听你讲了两个小时,头都大了,哪还做得了作业?他说既然做不了就干脆出去走走吧。

他们走到池塘边,坐在草地上,看一群表演系的学生念经一般地背剧本。他说剧本可能是莎老头写的,一个个都是拖的英国腔。一颗坚果“啪”的一声坠在地上。他说那是核桃,她不相信,说核桃哪有这么尖的形状。他说美国的核桃就这个样。“咔”的一声,他用手捏碎了果壳,壳里果然是核桃的仁。他把仁放进她的嘴里:“尝尝是不是,居然不相信我!”又有几颗核桃掉在地上,她跑过去捡起来,这才想起他刚才喂过她核桃仁,脸不禁红了。转过头去看他,他没事似的冲她一笑。然后他说:“你吃了核桃,脑子也补了,我们该回去做作业。”那一夜她躺在床上,梦里总有核桃落地的声音。

又一颗橡树果啪地坠在地上。莹雪醒了,这才想起不是梦,她真的被他拥入了怀抱。他的怀抱,在梦里走过了无数次。梦中她站在一棵橡树下,橡树遮天盖地,自成一个繁绿的世界,那个世界只有他向她走来。而现实中的橡树下有太多的人、太多的声音和责任。她慌乱地挣脱出来:“云青,你知道,我是结了婚的女人!”

“我怎么会不知道?”他又提起了肖云的婚礼,“那一天,你穿着一条灰格子裙子,比所有的女宾都要朴素,但比所有的人都漂亮。所有的人都在看新娘,而我一直都在看你!我看你穿着凉鞋走在草地上,你雪白的脚腕那么纤细,我想你一定要小心,千万别踩着蚂蚁窝了。”

她立刻回忆起他推她的力量,火一样地热。

“如果你有老公,怎么不会陪你参加婚礼?”他说,“所以我还以为我有机会。我后来听罗霞说,他对你并不怎么样。你如果是我的媳妇,我每天肯定爱你都爱不过来,绝不忍心看你去餐馆受苦受气,我会想方设法让你快乐,让你……”

“别说了。”前尘旧事在眼前跳来跳去,莹雪的心底又悲又喜又无奈。森林的寒风,穿过橡树的繁枝密叶,带着一股凛冽萧瑟的气息,在他们的身边长呼低啸。橡树下的梦与现实,纵横交错。莹雪遽然惊醒,猛地推开他,心如刀割地绝望,“我们回家吧,不能再错了!”

“好吧,我送你回去。”他点了点头,顺手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身上。“你别脱下,”她喊道,忙把他的外套推了回去,“你给了我,难道你不冷吗?”他心头一热,将外套和她一起揽入了怀中,情激意荡,荡出百感交集的痛,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她被动地倚靠在他宽阔而温暖的怀里,意识早已模糊。她希望寒风能把两个人化作两棵橡树,根叶相伴,永远长在森林。“这只是一个梦吧?”她对他说,“梦醒后我们又会回到人的世界。”

“我知道,”他低缓地说,“这是一个梦,只是希望梦再长一点。”

“我们必须上车了。”她提醒他。暮色越来越浓,寒风越来越紧,两三颗寒星在头顶不安地闪烁着。车慢吞吞地动起来,像一只没有吃饱的甲壳虫,哪有初来时的风驰电掣。他故意避开了高速,让车子缓慢地滚在城区的路上。“我们应该找家饭馆吃东西,这么晚了,你早该饿了。”

莹雪脸红心乱。在森林里吹了很久的寒风,人是飘的,像当了神仙,被什么神奇的力量撑着。如此星辰如此夜,可以餐风饮露,可以伫立中宵,而不觉饥寒交迫。“章露露昨天说的火烧冰淇淋,Downtown(城区)有家餐馆有卖,我带你去尝尝。”

莹雪忙说:“听露露那口气,那地方挺贵。”“你又没嫁给我,干吗考虑为我节约钱?”他的笑玩世不恭。她心跳气急,干脆什么也不说。“别生气了,我心里很难受,想请你吃顿饭,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吃完饭后,我们各走各的,我保证以后再不扰你。”

纵是山重水复,人也有见面的时候,他又何必说得那么绝然?莹雪忽然起了伤感,她轻声说:“既然是请我吃饭,只要有情谊,随便什么地方都行。”“总不可能请你去吃麦当劳吧?那地方老黑成群。”他一脸的嘲谑,实在无法原谅方亭的言行。

莹雪固执地坚持要吃麦当劳。他说你犯不着为我精打细算,那家的西餐确实不错,环境又漂亮,虽然价格咬人,但是值!那儿还有Escargot(法国蜗牛)。“上次我帮老板完成了一个项目,老板请我吃蜗牛。在饭桌上他告诉我,法国人自认为很上流很高级,但在美国人的眼里也就不过是吃虫子。”莹雪还是不想去。这算什么啊,见不得光的感情,谁敢与他明目张胆外出?若是撞见熟人,比如露露,她还活不活?不过谢天谢地,他总算理解了她,把车停在了麦当劳的门口。

“吃啊,怎么不吃?不是说饿坏了非要麦当劳吗?”见她一动不动,盯着汉堡发呆的样子,他问,“你在想什么?”她的思想一直落在他身上。她说:“你把戏剧系的工作给了我,现在只有二十个小时的TA,你还要养跑车,你行吗?”

“难怪要为我节约。”他仰天一叹,“这么好的女孩,我怎么就没有运气早点碰到?”

“我以后再不问你了。”她的声音一沉,脸又红了。“莹雪。”他喊她,又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手。室内光亮人多,她挣脱了两下,没有成功,任他的手盖住了自己的手,任满怀的惆怅化作嗟叹在心底缠绵低回,“别担心我,莹雪,我虽然一周只有二十个小时的工作,但是我在帮老板干私活儿,他在外面有不少的项目。”

她不明白:“学校有规定,国际学生校内只能干二十个小时,如果被发现……”他解释道:“他知道我的身份,所以用私人支票付我,我年底还可以不报税。”她笑:“老美也搞这种名堂?”他的声音很郑重:“别跟任何人提起。”

“晚了,太晚了,美国之音开始广播了。”她歪头一笑,他也笑了,拍了拍她的头:“快吃东西吧。”她说:“我真的不饿。”“要不要我喂你?My baby girl(我的小女孩)。”他把一小片鸡块送到她的嘴边,她如幼儿般张开了嘴。她想起了核桃树下的核桃仁,舌尖上的温暖流传到心脏,满心都是神秘的芳香。

“你会想我吗?”他眼睛里面有火,只恨不得把她点燃。

“我会想你,但我们是成人。”

“我知道。”他试图满不在乎地扬起头,嘴角浮出一个潇洒的笑。但笑里面分明有酸楚,有缘相逢而无缘相守的酸楚。是谁说过,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在卫生间的镜子里,她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脸,异样的美丽像沾了仙气。他抱过她、吻过她,拥抱时的余温、残留唇齿的吻痕,像魂一样附在她的肉上心上。她应该把这个魂冲掉。一蓬蓬的热气很快朦胧了卫生间。她散了神似的站在淋浴喷头之下,哗哗啦啦的水声,打在回忆和幻想上。出了浴,那个魂似乎还在。

窗外夜阑风静,躺在床上,她枕着他的魂入了梦乡。梦乡里有橡树垂地参天,葱茏苍翠,她靠着他站在一棵庞大的橡树下,站成了黄昏地平线上的暮色苍凉。也不知过了多久,纪林回来了。推门的声音很重,她猛地醒过来,眼睛里全是慌乱。纪林开口就是一句:“你今晚上哪儿了?”

“我晚上出去了一趟。”脸红了,她用手捂了捂脸。纪林并没有追问。他放下手中的书,疲惫地说:“听了电话的留言吗?”

“还没有。”莹雪机械地说,一转头,床头柜上的留言机,红灯一闪一烁,是对她的警告。

“那是我给你的留言。”纪林有气无力,“妈今天来电话,说纪美的I-20表已经收到,护照也快了,马上准备去上海签证。”

“等签了再说吧。”莹雪淡心无肠地说。纪林一头栽在枕头上:“都是你做的好事,纪美来了你把她往哪儿放?打个电话回去,Cancel(取消)还来得及,别去上海乱撞运气。”

“你说什么?亏你这个当哥哥的,事情都办到这个份上,你居然让她放弃?你让妈怎么看我们?这是我们的责任。”

“你哪来这么多的责任?这么多人,你管得过来吗?”纪林不耐烦了,高声嚷道,“还有你那个监狱里的哥哥,你也要管吗?怎么管?等他刑满释放,你难道也要想方设法把他弄到美国来吗?我们现在好不容易学习生活上路了,可以松口气,你就恨不得把所有的担子往身上搁。我实话跟你明说吧,纪美过来了,我们不会有安宁日子!”

莹雪只觉得心寒。哥哥虽然在监狱,但毕竟是自己的亲人。浓过水的亲情,一辈子也冲不散。她忽然动了气:“我哥的事不用你管。”

“好大的口气。”纪林冷笑道,“你这样帮纪美,是不是等几年后也想把你的哥弄过来?我知道金中国有个厨师,曾经在国内坐过牢,后来借高利贷漂过来了,过来没几年,居然要以杰出人士申请绿卡。”

莹雪坦然道:“厨师是可以申请杰出人士,邓太太告诉过我,龙师傅的绿卡就是她帮忙办的,三个月就批下来了。”纪林冷笑道:“这么说来,你哥以后也可以这样出来?出来以后也可办绿卡?莹雪,你小心点,别把我们家当做亲戚们的避难所。”莹雪硬碰硬:“没办法,我就是安心要当避难所的所长。”

见莹雪真的动气,纪林还是心虚。他眉头一皱,想起居然忘了最重要的事,一件让他担心挂虑、整日不安的事:“你今天去校医院检查了吗?”

“查了,没有。”她面无表情。他举手向天,欣然笑道:“我就知道不可能,肯定是你思想乱,弄得月经也乱了。害得我怕了好一阵子,还跟鲁明阳商量着哪家医院。”

莹雪火了:“这样的事情你居然去同鲁明阳说?”

“都是过来人了,你又何必动肝火?”纪林讲他的道理,“我给你说实话吧,我最怕听小孩的哭声,比魔鬼的嚎叫还可怕。上次跟你去小魏家,满屋子的奶味和尿味快把我熏晕了。她那个睡在摇篮里的小人还要我抱,我才不敢抱他呢,别把尿撒在我的身上了。“

纪林一脸的笑,他俯下身子抱住她,要来一个缠绵的吻,莹雪脸一晃,甩开了他凑上来的嘴。她说:“不是怕我怀孕吗?”他的身体已经热了,只好耐着性子,装出柔情的样子,想起鲁明阳说过:女人最爱听这一类的狗屎——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但这次的狗屎没了特效。莹雪转过身子,埋下头:“我今天不舒服。”

“你今天有毛病!”纪林的身体降到冰点。他灭了灯,鼻子哼了哼,爬进被窝,口中还在嘟囔不休,又想起鲁明阳的一句话:天下的女人都是妖怪。操她操多了,她说你不怜香惜玉,只顾自己快活;操她操少了,她又成了怨妇。鲁明阳太智慧了!可惜他没见过玉如,那份出尘的美丽,真的,人世间的稀罕。也难怪她走得如此匆匆,缥缥缈缈,孤鸿一影,原是为尘寰所不容。我又是谁?人世间的粗人一个,只好粗男配粗女,与仙人无缘。

纪林的抱怨已化作清风远去,莹雪没有心思去捕捉。她满心满怀都是宋云青的影子,高速上的风驰电掣、寒风四起的橡树林暮色苍茫、麦当劳的鸡块和汉堡、他的调侃他的微笑、他的眼神他的叹。俯仰之间,心底风起云涌,她芳心千重,柔情万斛,却又不得不发出一声声黑天黑地的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