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象无形曾国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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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团练大臣叫不开城门(2)

狗娃子捂着半边脸道:“他就是师爷,怎么在您老眼里,竟然变成了什么曾大人!不过是面目有些相同罢了。您老快去歇息吧。天明,我们还要进城。”

老者没有言语,举灯又来到曾国藩的面前,重新把曾国藩看了一遍,突然放下灯盏道:“小老儿肯定不是眼花,您老当真是曾大人哪!如何扮作师爷来糊弄小老儿?”

老者口里说着话,双腿已经软软地跪了下去,对着曾国藩磕起头来。

曾国藩慌忙起身来拉老者,口里道:“老人家,您快起来。您是认错人了。发审局的曾大人,怎么能半夜三更到城外来投宿呢?”

老者起身,很无奈地说道:“小老儿真希望您就是曾大人啊!”

曾国藩笑道:“老人家到里面去歇息吧。如果不才见到曾大人,一定代您老给他问个好。”

老者端起灯盏,边走边说道:“曾大人是个好官哪!绿营的李老虎,伤了多少百姓啊,曾大人一刀就把他砍了!”

老者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对曾国藩说道:“您要当真能见着曾大人,就跟他说,让他再救一救岳州的百姓吧!岳州的百姓,现在都活不下去了!”

曾国藩一愣道:“老人家,岳州怎么了?您老能不能说得详细一些?不才就算见不到曾大人,每日总能见到抚台呀?我湖南大小事情,还有抚台不能过问的吗?”

老者说道:“您若不犯困,小老儿就和您好好说一说岳州的事。”

曾国藩对狗娃子说道:“你到外屋去睡吧,不用在这里伺候。”

狗娃子施礼退出。

曾国藩道:“老人家,您老请坐下说话。把灯息了吧,我们说话不用点灯。”

老者坐下,扑地一口吹灭了灯盏,口里道:“这屋里没外人,您跟小老儿说句实话,您到底是不是曾大人?就凭您刚才让俺吹灯这件事,您就肯定是曾大人!现在的大老爷,有几个是心疼百姓的?可曾大人就心疼百姓!”

曾国藩道:“老人家,您还是讲讲岳州的事吧。”

老者道:“怎么样?您自己都承认是曾大人了吧?小老儿活了六十岁,干别的不行,要说认人,那是认一个准一个,从来没有失过眼!曾大人,您半夜三更,怎么不进城去歇?不会是在私访什么事吧?”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我一个办团练的人,什么事情能轮到我去私访?——我是到衡州去巡察防务,回来晚了,没有叫开城门啊。老人家,岳州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怎么没有听人说起过?”

老者道:“曾大人,黑灯瞎火的,小老儿就不给您磕头了。您可不能怪罪小老儿不懂规矩。”

曾国藩一笑道:“老人家,您还是说说岳州吧。”

老者道:“曾大人,有一件事,小老儿要问清楚:发审局到岳州驻扎,放了许多地租给百姓种。这件事,您老知道吧?”

曾国藩点头道:“这件事我知道。罗大人在办理这件事之前,同我讲过,也给巡抚衙门打过呈文。巡抚衙门是同意的。”

老者道:“曾大人,百姓租种发审局的地,三年免收漕粮地丁。这件事,您也知道吧?”

曾国藩道:“我当然知道。”

老者道:“这才两年不到,漕粮地丁不仅一文不免,而且还要百姓把当年免了的补齐!曾大人,发审局到底是不是官府?如何发审局定下的章法,县衙门不承认?曾大人哪,小老儿说句得罪您的话:您们吃皇粮、俸禄的人,不能把百姓当猴耍呀!我们这些从土里刨食的普通百姓,活命难哪!”

老者话毕,突然翻身跪倒在曾国藩的脚下,砰砰砰磕起头来。

一见老者如此,曾国藩慌忙摸索着来扶。

把老者扶起来后,曾国藩请老者落座,自己也慢慢坐下,喘息了一下说道:“老人家,您有什么话只管讲来。这黑灯瞎火的,您说跪就跪,要有个闪失,如何得了啊!您就不要多礼了。百姓是官府的衣食父母,没了百姓,哪还有什么官府啊!”

老者哽咽了一下说道:“曾大人哪,现在岳州的县衙门,不容百姓说话呀。和您说句实话吧,发审局放租出去的地,小老儿就租了三十亩。当年收粮的时候,官府还没有说什么。但就是三个月前,典史老爷带了几名差官,闯到我的家里,声称县太爷有命,让我们租地的人家,把头年的漕粮地丁补上。小老儿当时正在地里忙活,老婆子和两个儿媳妇在家。老婆子听了这话,就央求邻居把我从地里叫回来。说句实话,别看典史老爷凶神恶煞一般,小老儿并不怕他。为什么呢?因为我手里有发审局和县衙门,联合出具的文书。那上面写得明明白白,我们这些租地的人,可以免三年的漕粮地丁。这才两年不到,我怕他什么呢?我回到家里,就把文书拿出来,交给典史老爷阅看。典史老爷却说,这是发审局定的事情,不能算数。我问他为什么不算数呢?典史老爷答,发审局是办团练的,不是正经衙门。我就又问他,文书上不是还盖有县衙门的大印吗?曾大人哪,您猜典史老爷是怎么说的?他说,前任的事,和现任无关。何况,罗父母已经被朝廷调往江西,说不定已经被长毛乱炮轰死了。想不交漕粮地丁,除非罗大人再活一回!“

曾国藩闻听此言,不由追问一句:“典史真是这么说的?”

老者道:“曾大人哪,小老儿都六十多了,可从来不知道撒谎俩字怎么写呀!何况,我一介穷百姓,敢冤枉官府的人吗?我还没活够啊!典史老爷说,县父母体恤我们种田人的苦处,决定宽限我们十日。十日后,若不补齐漕粮地丁,不仅要把地收回,还要我们出老大一笔罚金,否则就抓人蹲大狱。”

曾国藩问:“后来怎么样了?”

老者答:“后来还能怎么样?有的补了漕粮地丁,有的不补,地便被收回了。罚金呢?有的东挪西借交了;有的交不上,差官便把人抓去了,不交就打。现在大狱里,已经都关满了。听说全是租地的人,孩子和女人都不放过。”

曾国藩小声问:“老人家,您交没交呢?”

老者道:“要说交,我是能交起的,但我别不过这个弯儿啊!来拿人的两个差官见我年纪大了,怕抓去以后死在狱里。而我那两个儿子呢?又正巧没在家里。”

曾国藩问:“两个儿子为什么没在家里呢?”

老者答:“家里有一条破船,他们两个经常出去打鱼,贴补家用。两名差官见我儿子不在家,抓我又怕我死掉,就偷着到外面,和领他们来的地保计议了一下。再进屋里,就奔我那小儿媳妇来了,要把她抓走,让我儿子回来后,拿银子去领人。我那小儿媳妇,当时正怀有六个月的身孕。我就是拼掉这条老命,也不能让他们把她抓走啊!后来做好做歹,地保也出来讲情,答应等我儿子回来后,就把罚金送到县衙去,差官们这才肯走。”

曾国藩按捺住满腹的怒火,小声问道:“后来怎么样呢?”

老者叹口气道:“我那两个儿子回来后,怕差官继续纠缠,当天就收拾了一下东西,把赁的房子退给了东翁,悄没声地把家搬了。现在小老儿住的屋子,也是赁来的。咳!现在他们还没有找到这里,等他们找到这里,小老儿一家,又不能过安稳的日子了。若不是狗娃子砸门,这半夜三更的,小老儿是决不敢开门的!”

听了老者的话,曾国藩许久没有言语。

老者很失望地站起身来,轻轻说道:“曾大人,我到里面给您找床干净的被子,您就将就在这儿歇一歇吧。”

曾国藩起身道:“老人家,您不用给我找被子,我稍坐一会儿天就亮了。您一家大小现在靠什么过活呀?地被收回去了,儿媳妇又要生孩子。”

老者叹口气道:“怕官府抓捕,两个儿子都在湖北地界打鱼,十天八天送回些粮食油盐。有时接续不上,就向邻里借些。我们都还好说,有身孕的人不能饿肚皮呀!您老其实早就累了,小老儿不能再啰唆了。”

老者话毕,用手摸着回里屋去了。

曾国藩闭着眼睛,一直坐到拂晓。

曾国藩悄悄推门来到屋外,见李臣典同着亲兵,都横七竖八地窝在院子的各个角落里,睡得正香。

曾国藩心里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他弯下身子推了推李臣典,轻声唤道:“臣典,快醒醒!我们该上路了。”

李臣典一个鲤鱼打挺蹦将起来,倒把曾国藩吓了一跳。

李臣典用眼四处看了看,忽然明白过来。说道:“俺睡迷糊了,以为是在营里呢。”

曾国藩小声对李臣典说道:“不可大声,不要惊动屋里的人。你悄悄把他们叫起来,我们马上走。还有,我这次到衡州,没有带银子,你现在手里有多少?”

李臣典一边翻腰包,一边笑道:“俺刚当上亲兵哨长,您老就借银子!——怪不得俺师傅临走再三交代,在您老身边当差,腰里要经常带些银子。”

曾国藩很无奈地笑道:“我是管你借,又不是白要。——孚泗还说什么了?”

李臣典道:“俺师傅说,您老已经一年没支俸禄了。”

曾国藩叹口气道:“湘勇饷银支绌,又是用银之际——”

李臣典这时已将银子拿出来。他用手很小心地掂了掂,有些不舍地递给曾国藩道:“大人,这是俺师傅临走,丢给俺的二十两。不够,俺再管他们借些。”

曾国藩接过银子道:“就二十两吧。回省我就还给你。”

李臣典道:“大人,俺去招呼他们了。”

曾国藩点一下头,快步走进屋里。他把二十两银子放到桌上,然后悄悄走出来。

回到发审局,曾国藩先派了几名得力的差官,飞速赶到码头,去等候广东方面押运饷银的船只;又把文案传到签押房,连开了四张札委,这才到卧房歇息。

但岳州发生的事,却让他久久不能入睡。

首先,他是团练大臣,各府、州、县的团练归他管理,但除开团练、剿匪,地方上所有事物,均归巡抚衙门办理。

很显然,岳州县衙大张旗鼓地勒令租地户补交漕粮地丁,肯定已经得到巡抚衙门或布政使司衙门的同意。否则,岳州县衙就算长了天胆,也不敢这么去做。

这就把曾国藩置于两难的境地。

设若他出面来管这件事,首先要征得巡抚衙门的同意,还要让徐有壬出张布告。骆秉章和徐有壬会按着他的意见办吗?

而他不理睬这件事,不仅岳州的百姓不会再信任发审局,全湖南的百姓,也不会再为团练捐一文银子!团练能否继续办下去,可就当真难说了。

想得头痛,曾国藩勉强睡去,却又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仿佛在一座山上,又好似在一条干涸的沟壑里,他遇见了一匹非牛非马长翅膀的怪物。那怪物先在半空中盘旋,搅得地动山摇,好不吓人。他惊骇万分,伏在一棵树后躲避。那怪物却突然向他扑来,速度之快,几近弹指之间,着着实实地在他的左肩膀上啄了一口,转瞬遁去。他大叫一声,猛地睁开双眼,却原来是南柯一梦。

曾国藩起身,发现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回想了一下梦境,曾国藩感觉左肩膀竟当真有些疼痛。

曾国藩走到窗前向外看了看,但见天色将暗,已到掌灯时分。

听见里面有响动,候在门外的亲兵推门走进来,口称:“大人,您老醒了?要不要更衣?”

曾国藩随口问了一句:“伙房开过饭了吧?”

亲兵答:“回大人话,已经开过饭了。但厨房并未息火,您老想吃什么,小人马上知会他们。”

曾国藩道:“你弄盆水来,里面放些盐。我身子有些不舒服,好像癣疾要犯。我擦擦身子吧。告诉伙房,把剩饭热一下就行。”

亲兵答应一声走出去。

擦完身子,亲兵给曾国藩更衣的时候,曾国藩又问:“我睡觉的时候,没有什么事吧?”

亲兵答:“就是塔协台来了一趟,听说您老歇下了,便又回营了。”

更衣毕,曾国藩边推门边道:“把饭热好,到签押房找我。”

到了签押房,有亲兵沏了碗热茶端进来。

曾国藩本想处理几件公务,但梦中的情景,却一直在他的脑海中萦绕。

那个非牛非马,又长有两支翅膀的怪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曾国藩一边喝茶,一边回想梦境。

他站起身,开始在签押房里慢慢地踱步。踱着踱着,他忽然灵光一闪,脑海中跟着蹦出“麒麟”二字。

是麒麟!肯定是麒麟!断不会错!

曾国藩快步走到木柜前,掏出钥匙打开柜锁,从最底层很下心地摸出一张纸来,铺到桌案上看;纸上是腌臜道人最后见他时的临别赠言。

曾国藩把这四句话横看竖看了好半天,却没有一字能与麒麟扯上瓜葛。

他叹口气,把纸重新放回柜里。

这时亲兵走进来,禀称:“大人,饭已经热好了,您老去用饭吧。”

曾国藩点了一下头,无精打采地走出了签押房。

“国藩从宦有年,饱阅京洛风尘,达官贵人,优容养望,与在下者软熟和同之象,盖已稔知之而惯尝之,积不能平,乃变而为慷慨激烈,轩爽肮脏之一途,思欲稍易。三四十年来,不白不黑,不痛不痒,牢不可破之习,而矫枉过正,或不免流于意气之偏。以是屡蹈愆尤,丛讥取戾,而仁人君子,固不当责以中庸之道,且当怜其有所激而矫之之苦衷也。”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书札.复黄子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