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象无形曾国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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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丁忧侍郎气吐了血(2)

洪府台接到湘乡县的呈文打开一看,自已先就吓出一身冷汗。这样的呈文他是断断不敢批复的。

他把朱孙诒的呈文本子原样封好,印绶都不敢盖一个,便急忙交专差速递巡抚衙门。尽管长沙城此时还被太平军围困着,但呈文还是被辗转摆到张中丞的案头。

那日巡抚衙门负责刑名的师爷恰巧去城外看一个亲戚末回,营务师爷左宗棠又偏偏饮酒未归,张亮基就只好自已将呈文拆开,歪在签押房的炕上,细细看了一遍。

看完本子全文,张亮基也觉着事情有些跷蹊:既然已经审明不是“长毛”,如何还要砍头呢?——尽管这时朝廷对处斩权已向地方衙门放开,明确晓谕各处,无论大小衙门,只要拿获“长毛”,可先斩首,再逐级申报。但这是专指的“长毛”而言。

张亮基想了好大一会儿,终于提笔在呈文的一角批了这样一行字:非常时期不要拘于常理,着知府衙门会同湘乡县复查后裁定即可。

张亮基在这里其实也是耍了一个滑头。他既不说准,也不说不准,却用了个含糊其词的“裁定”二字。流放三千里是裁定,就地斩首是裁定,无罪释放也是裁定。

呈文不久便转回知府衙门。

洪府台拆开呈文一看抚院的批复,就急忙传话让备轿。洪府台这人有个好处:对上宪交办的事,他从来都是不走样地照办,不敢打一丝的马虎眼。

洪府台的轿子赶到湘乡县时,朱孙诒正在内室同家人用晚饭。

闻报,朱孙诒放下筷子就急忙更衣;洪振发已经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朱孙诒抢前一步见礼,洪振发则一把挽住朱孙诒的手;两个人就厮让着走进签押房。

刚一落座,洪振发就从袖中摸出本子,小声问朱孙诒:“老兄台呀,这些人犯既然已经审明不是长毛,如何还要判斩刑?”

朱孙诒先接过本子拆开看了看抚院的批复,才小声道:“府台大人哪,您以为下官有杀人的瘾呢?下官也是迫于无奈呀——丁忧侍郎曾大人做过五部侍郎,不仅审过满人,还审过侯爷。他说这些人当杀,下官敢把这些人流发吗?”

洪振发一听这案子把曾国藩给牵扯了进来,脸马上一懔,接着道:“曾大人非其他丁忧官员可比,不要说抚院,就是总督,也怵他呢!即然他老人家认为该杀头,自然就是该杀头。”

朱孙诒小声道:“府台大人容禀,下官还有一事需要大人给下官做主。”

洪振发急忙站起身,连连摆手道:“老兄台客气,老兄台客气!老兄台万不要这般抬举本府。本府小时候,凡事都是父母做主;娶妻后,凡事都由内贱做主;进学后,凡事都由恩师做主;做官后,凡事都是上宪做主——”

朱孙诒也不待洪振发把话说完便道:“说起来呢,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就是五十四颗人头而已。所不同的是,这些人呢,都是三湘一带的人。这些人的父母兄弟,已找了下官许多次;连湖南有名的大讼师苟德存,也到了湘乡。下官怕只怕,将这些人砍头之后,惹起众怒——”

洪振发拦住话头道:“老兄台啊,您又糊涂了。把全湖南的人都惹恼了,您还可以到别的省去做官;可您要把曾大人给惹恼了,三年起复后,您就只剩卷铺盖一途了!”

朱孙诒终于咬咬牙道:“这些人犯关进大牢已有些日子,再关下去不要再生出什么事端。既然部院已有批复,那就宜早不宜迟。明日午时三刻,便将这五十四人斩首!府台大人正好明日做监斩官!”

洪振发连连道:“您不要难为本府,本府衙门里还有事情等着处理,本府还要连夜赶回去。湘乡的事情,您就全权代劳\吧。”

洪振发话毕,茶也不曾喝上一口,连夜又赶了回去。

朱孙诒送走洪振发后,便急忙把刑名师爷传唤进签押房,交代连夜把杀人告示写好誊清,明日一早便贴出去。

朱孙诒口里的大讼师苟德存是何许人也?这苟德存可不是个一般的人物。

苟德存原本是直隶乡间的一名不第的秀才,因一位族叔突然发迹,被外放到湖南以道衔候补。后来又用了一件古董,补了个实缺。

消息传到苟德存耳中时,苟德存正是穷途末路之际,慌忙来投奔。

也是合该苟德存走运,他到的当日,湖南巡抚偏巧出缺,印绶暂著布政使署理,布政使一缺暂著按察使署理。按察使一缺呢,又正好暂著他族叔署理。

苟德存于是在第二天,就跟着他这位显贵的族叔到按察使司衙门帮幕。

苟德存写得一手好字,口齿又极其伶俐。帮幕不多几日,便成了衙门里的文案师爷。

哪知一年后,湖南巡抚抵任,布政使和按察使都依例回任。

苟德存的族叔没了署任,原缺又放给了别的道员,生生没了着落,又成了候补道。也是急火攻心,他的族叔回家不多几日,就气病在床,不久竟撒手人寰。

苟德存生活没了着落,只好求他做师爷时交下的几个朋友,花了几两银子,和首县通融,在衙门里安了一张桌,靠给人写状子赚些润笔。

按察使原本就是一省的刑名,他又做过师爷,对大清律例还是通的。一来二去,他的名声就大起来。不仅把家人从原籍搬来长沙,还买了老大一处宅院,连着娶了四房如夫人。他从此后也不再到衙门里去,有了难缠的案子,都是别人到府里来请他。银子出少的,他不理;多出银子,甚至出重金的,他不仅用心写状子,还亲自出面去为讼主走门路。上至一省刑名,下到知县、知府,许多人都得过他的好处。这就使得许多很好断的案子,偏偏难断;不该错的案子,也要有意错判。

错案自然是不能服人的,你肯定想扳过来。

怎么办呢,马上就有人指点你:快去请苟大讼师,晚了,有可能让对方抢了先。

苟德存的名声于是就愈来愈大。

江贵最后道:“大少爷,这五十四人明儿就要开刀问斩。那苟大讼师,岂能与您老善罢甘休?我们要有些准备呀。”

曾国藩沉吟良久,只好打发江贵去把萧孚泗飞速叫进府里,会同其他六人,共同商量应对办法。

第二天一早,湘乡县的大街上忽然多了无数的军兵。百姓们一见有异于常日,知道有大事情要发生。果然不久,县衙门的辕门外便贴出一张大大的杀人告示。

三湘很快便传扬开来。

五十四名人犯的父母族亲很快便来到县衙的辕门处跪倒,齐声喊冤;十几名乡绅都穿了长袍马褂,簇拥着大讼师苟德存来到县衙,口口声声要见大老爷朱孙诒。

朱孙诒不想和这些人浪费口舌,传命衙役守住大门,一个人只是坐在大堂之上静静地喝茶。

不久,衙役带着练勇开始清街,五十四名人犯也一一被押进了木笼囚车,背上插了打了红×的亡命招牌,在练勇的押护下,游起四门。

午时三刻一到,法场传来三声炮响,五十四颗人头落地。

朱孙诒没有到法场监斩,监斩的是县丞王大人。

眼看着五十四颗人头落地,围观的上千名百姓,在苟德存的蛊惑下,登时哗然。

苟德存依照大清律例振臂高呼:“县父母草菅人命!朱大人是第二个张也!”

五十四人的父母族亲正哭得昏天黑地,一听这话,马上便有人呼喊一声:“狗县令滥杀无辜,不找他说个明白,如何咽得下这口恶气?——走啊!”

只这一嗓子,倾刻间喊醒了梦中人。上千名百姓厮裹着哭喊声,潮水般拥向县衙门。

衙役和练勇急忙阻拦,却如何拦得住?有心想放上几枪,又怕把事情闹大,只能闪在一边任人们闹去。

上千号人里有一半人是存心闹事的,另一半人只是看热闹,被砍头的亲人最愤怒。

这些人撕挤进县衙逢人便打,逢物便砸,吓得朱孙诒急忙让师爷把他藏进木箱子里面,期望能侥幸逃过此劫。

哪知道藏他的这位师爷最最软蛋一个,头刚挨了一拳,他便用手一指箱子,还使了个眼色;众人就撇开了他,齐把木箱子围住。

朱孙诒在里面瑟瑟发抖,只管颤着嗓音发问:“本县是朝廷命官,你们要造反怎的?你们要造反怎的?”

有人摸起一块砖头便要砸,有冷静的乡绅急忙一把拉住。

苟德存大着声问道:“朱大老爷,俺只替三湘父老问您一句话,您把这五十四个无辜之人全部斩首,依据的是大清那条律例?”

朱孙诒大叫道:“上宪的批复,本县如何敢不执行?”

一名乡绅问:“朱大人请把话讲明白,是哪位上宪?是知府衙门还是巡抚衙门?”

朱孙诒正要讲话,藏他的那名师爷这时说道:“此事与朱大人无干啊,此事与朱大人无干哪!本案的首尾老朽最知端底。这是白杨坪归籍丁母忧的曾大人,曾侍郎,定的案哪!曾侍郎定的案,就是抚院都不敢驳呀!”

依着这师爷想法,是想抬出曾国藩把百姓镇住,以此达到解救朱大人的目的。

苟德存听得真切,待师爷把话说完,便大声道:“乡亲们万不要胡来,我早就料到,朱大人和洪府台,都不能这般无视大清律例、草菅人命!敢一次砍杀几十人的,大清除曾涤生外,目前尚无二人!各位,随苟某到白杨坪曾家,找那曾涤生论理去!——按大清律例,丁忧官员敢插手地方政事者,杀无赦!”

苟德存话毕,当先走出县衙。

“走啊!”一部分人边走边喊,是真想找曾国藩论理。

“走啊!到白杨坪去找曾侍郎啊!”另一部分人也跟着瞎喊,其实是想借此机会一睹那曾侍郎的“庐山真面目”,和他那双人见人怕的三角眼。

第二天午时,人们终于簇拥着苟德存,及几名在当地有些名望的乡绅的轿子,来到曾家的朱漆大铁门前。

离门首还有一箭地,一些人便自觉地把步子放慢;苟德存的轿子也在离曾家大门十几米的地方落下。

苟德存下了轿子,先约会了同来的几名乡绅,但却让受害人的父母族亲去砸门,自已并不向前。在路上,他尽管一再给自已壮胆打气,可一看见曾家紧闭的那两扇大门,心底还是生出几丝怯意来。他要找的人毕竟不是一般的百姓。这个人虽归籍丁忧,可毕竟做过大清国五部的二品侍郎,何况又是两榜出身。这个人此时就算不是官身,可毕竟是大清国堂堂正正的太史公啊!他作为湖南有名的大讼师,可以和朱孙诒坐着讲话,可以和洪振发毫无顾忌地谈天,可他却不敢放开胆子和宅子里的人乱说乱道啊!

曾国藩因为从江贵的口中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端底,所以在心理上多少还是有了一些准备,

当外面响起震天的砸门声时,曾国藩闻报还是全身一抖。他急忙让曾国潢去陪爹喝茶,又嘱咐曾国华、曾国葆,外面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惊动爹。

交代完毕,他才带着萧孚泗、李臣典以及十几名下人,提着万分的小心,来到离大门约十米的地方站定。曾国藩向王荆七示意,将门打开。

此时,曾国藩的左边,立着手拎大片刀怒气冲冲的萧孚泗,右边站着扛齐眉铁棒楞头楞脑的李臣典,其他几人也会同十几名下人,手里都拿着应手的器械,站在曾国藩的身后。

大门打开,五十几个连哭带喊的人最先拥了进来。

曾国藩大喝一声:“住脚!不得到民宅胡闹!——为着何事,这般涕哭?”

萧孚泗拎着大刀往前一蹿,咧开大嘴道:“俺侍郎叔叔已经讲话,尔等如何还不后退?难道让俺杀过去不成?”

李臣典也近前一步,用棍一指道:“俺是特来护驾的!俺认得你们,手里的铁棍可认不得你们!”

几名须发皆白的婆婆和二十几名老丈,这时冲着曾国藩叫道:“俺不曾得罪过你,你如何非让官府砍杀我儿?今日我等能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仗着官做得大,连我们这些老骨头也一起打杀吧!”

这些人话毕,就要用头来顶曾国藩,分明是想拼命。

曾国藩跨前一步,冷静地问道:“几位老人家,你们这话从何说起?晚生是个回籍丁忧的人,如何能指使官府杀人?——几位老人家,难道不知我大清的法度吗?”

苟德存这时同着几位乡绅走过来,也不同曾国藩见礼,先用鼻子哼上一声,这才阴阳怪气道:“曾侍郎,你也知道大清国还有王法二字吗?你现在还配谈王法?”

曾国藩早就知道这苟讼师是全湖南坐在第一把交椅上的辩才,见他问话阴冷,不由也冷冷地答道:“涤生现在虽归籍为母丁忧守孝,但毕竟出身两榜,做过几年京官;曾某虽不才,却也参与制订了诸多大清律例条文。是曾某不配谈王法,还是你苟某不配谈王法,湖南人尽知,天下人共知。”

跟在苟德存身后的几名乡绅见曾国藩不卑不亢,就一齐走出来边施礼边道:“曾大人,我们原也敬你是条汉子,给我们湖南人增了光——可你不该丁忧期间插手地方政事,屈杀我们三湘子弟啊!只是几个孩子混闹了一场,又不曾真的打劫了你家的铺子,你这事做得不占理呀!”

曾国藩微微一笑,拱手答道:“各位乡亲,晚生正丁母忧,乃一介平民,有何权力屈杀乡民?”

苟德存一听这话,马上又来了精神。他用手一指曾国藩道:“曾侍郎,你还敢耍赖,刚刚落地的五十四颗人头便是明证!你耍赖也罢,承认也罢,我苟德存就是拼着这讼师不做,也要告倒你!——大清官制,但凡丁忧官员,敢插手地方政事者,斩!如不把你曾涤生送上断头台,我苟德存情愿退出湖南讼场!”

曾国藩笑问一句:“各位乡亲,那杀人告示上可有我曾涤生的印记?”

马上就有嘴快的乡绅回答:“那倒不曾有!”

曾国藩马上追问一句:“监斩官可是我曾涤生?”

在前面正涕哭的老人们只得回答:“当然也不是!”

曾国藩就后退一步,冷冷地说道:“各位乡亲请回吧,曾家要闭门了!”

萧孚泗把刀一挥道:“不回转还要怎的?”

众人只得一步步不很情愿地回到门外。曾家的大门缓缓地关上。

苟德存到了大门外,忽然大叫道:“曾涤生,你在家里好好的等着!——我看你还能猖狂到几时!我不信皇上就信你一个人的!”

众乡绅急忙劝住道:“不要这样子吧。曾侍郎的话也有道理。”

苟德存却道:“我就是气不过。我的外甥又不是长毛,这命送的岂不是冤!”

众人这才知道,在被杀的五十四人当中,有一个竟然是他的外甥。

人们开始陆陆续续的散去,白杨坪重又归于以往的宁静。

但原本就风雨飘摇的湘乡县从此后却愈加动荡了,一场更大的民乱在于无声处之中酝酿着。曾国藩知道,省城一旦被太平军打破,就算太平军能放过他,湘乡的百姓也不会就此放过他的。

罗泽南、刘蓉二人,都在为曾国藩暗捏着一把汗水,他们甚至已经从曾家嗅到

了一股奄奄的死亡气息。

但让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是,整整围困长沙达八十二天的太平军,竟突然之间

撤围了!

这不仅让大清朝廷纳罕,湖南巡抚张亮基感到意外,连曾国藩也被惊呆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以世风之滔滔,长民者之狭隘酷烈,而吾子伏处闾巷,内度身世,郎署浮沈,既茫乎未有畔岸;外观乡里,饥溺满眼,又汲汲乎有生涯日蹙之势。进不能以自效,退不能以自存,则吾子之迫切而思以吁于久阍者,实仁人君子之至不得已也。然事顾有难者,自客春求言以来,在廷献策,不下数百余章,其中岂乏嘉谟至计,或下所司核议,辄以‘毋庸议’三字了之。或通谕直省,则奉行一文之后,已复高阁束置,若风马牛之不相与。”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书札.复胡莲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