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徽因经典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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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平郊建筑杂录(续)(1)

四 天宁寺塔建筑年代之鉴别问题

一年来,我们在内地各处跑了些路,反倒和北平生疏了许多,近郊虽近,在我们心里却像远了一些,北平广安门外天宁寺塔的研究的初稿竟然原封未动。许多地方竟未再去图影实测,一年半前所关怀的平郊胜迹,那许多美丽的塔影,城角,小楼,残碣于是全都淡淡的,委曲的在角落里初稿中尽睡着下去。

我们想国内爱好美术古迹的人日渐增加,爱慕北平名胜者更是不知凡几,或许对于如何鉴别一个建筑物的年代也常有人感到兴趣,我们这篇讨论天宁寺塔的文字或可供研究者的参考。

关于天宁寺塔建造的年代,据一般人的传说及康熙乾隆的碑记,多不负责的指为隋建,但依塔的式样来做实物的比较,将全塔上下各部逐件指点出来,与各时代其他砖塔对比,再由多面引证反证所有关于这塔的文献,谁也可以明白这塔之绝对不能是隋代原物。

国内隋唐遗建,纯木者尚未得见,砖石者亦大罕贵,但因其为佛教全盛时代,常留大规模的图画雕刻散迹于各处,如敦煌云岗龙门等等,其艺术作风,建筑规模,或花纹手法,则又为研究美术者所熟审。宋辽以后遗物虽有不载朝代年月的,可考者终是较多,且同时代,同式样,同一作风的遗物亦较繁伙,互相印证比较容易。故前人泥于可疑的文献,相传某物为某代原物的,今日均不难以实物比较方法,用科学考据态度,重新探讨,辩证其确实时代。这本为今日治史及考古者最重要亦最有趣的工作。

我们的《平郊建筑杂录》,本预定不录无自己图影或测绘的古迹,且均附游记,但是这次不得不例外。原因是《艺术周刊》已预告我们的文章一篇,一时因图片关系交不了卷,近日这天宁寺又尽在我们心里欠伸活动,再也不肯在稿件中间继续睡眠状态,所以决意不待细测全塔,先将对天宁寺简略的考证及鉴定,提早写出,聊作我们对于鉴别建筑年代方法程序的意见,以供同好者的参考。希望各处专家读者给以指正。

广安门外天宁寺塔,是属于那种特殊形式,研究塔者竟有常直称其为“天宁式”的,因为此类塔散见于北方各地,自成一派,天宁则又是其中最著者。此塔不仅是北平近郊古建遗迹之一,且是历来传说中,颇多误认为隋朝建造的实物。但其塔型显然为辽金最普通的式样,细部手法亦均未出宋辽规制范围,关于塔之文献方面材料又全属于可疑一类,直至清代碑记,及《顺天府志》等,始以坚确口气直称其为隋建。传说塔最上一层南面有碑【传说塔最上一层南面有碑:据《日下旧闻考》,引《冷然志》】,关于其建造年代,将来或可在这碑上找到最确实的明证,今姑分文献材料及实物作风两方面讨论之。讨论之前,先略述今塔的形状如下。

简略的说,塔的平面为八角形,立面显著的分三部:一,繁复之塔座;二,较塔座略细之第一层塔身;三,以上十三层支出的密檐。全塔砖造高 57.80米,合国尺 17丈有奇。

塔建于一方形大平台之上,平台之上始立八角形塔座。座甚高,最下一部为须弥座,其“束腰” 【束腰:须弥座中段板称”束腰”,其上有拱形池子称壶门】有壶门花饰,转角有浮雕像。此上又有镂刻着壶门浮雕之束腰一道。最上一部为勾栏斗拱俱全之平座一围,阑上承三层仰翻莲瓣。

第一层塔身立于仰莲座之上,其高度几等于整个塔座,四面有拱门及浮雕像,其他四面又各有直棂窗及浮雕像。此段塔身与其上十三层密檐是划然成塔座以上的两个不同部分,十三层密檐中,最下一层是属于这第一层塔身的,出檐稍远,檐下斗拱亦与上层稍稍不同。

上部十二层,每层仅有出檐及斗拱,各层重叠不露塔身。宽度则每层向上递减,递减率且向上增加,使塔外廓作缓和之卷杀。

塔各层出檐不远,檐下均施双拱斗拱。塔的转角为立柱,故其主要的柱头铺作,亦即为其转角铺作。在上十二层两转角间均用补间铺作两朵。唯有第一层只用补间铺作一朵。第一层斗拱与上各层做法不同之处在转角及补间均加用斜拱一道。

塔顶无刹,用两层八角仰莲,上托小须弥座,座承宝珠。塔纯为砖造,内心并无梯级可登。

历来关于天宁寺的文献,《日下旧闻考》中,殆已搜集无遗,计有《神州塔传》,《续高僧传》,《广宏明集》,《帝京景物略》,《长安客话》,《析津日记》,《隩志》,《民齐笔记》,《明典汇》,《冷然志》,及其他关于这塔的记载,以及乾隆重修天宁寺碑文及各处许多的诗(康熙天宁寺《礼塔碑记》并未在内)。所收材料虽多,但关于现存砖塔建造的年代,则除却年代最后的那个乾隆碑之外,综前代的文献中,无一句有确实性的明文记载。

不过《顺天府志》将《日下旧闻考》所集的各种记述,竟然自由草率的综合起来,以确定的语气说:“寺为元魏所造,隋为宏业,唐为天王,金为大万安,寺当元末兵火荡尽,明初重修,宣德改曰天宁,正统更名广善戒坛,后复今名,……寺内隋塔高二十七丈五尺五寸……”等。

按《日下旧闻》中文多重复抄袭及迷信传述,有朝代年月,及实物之记载的,有下列重要的几段。

(一)《神州塔传》:“隋仁寿间幽州宏业寺建塔藏舍利。”此书在文献中年代大概最早,但传中并未有丝毫关于塔身形状材料位置之记述,故此段建塔的记载,与现存砖塔的关系完全是疑问的。仁寿间宏业寺建塔,藏舍利,并不见得就是今天立着的天宁寺塔,这是很明显的。

(二)《续高僧传》:“仁寿下敕召送舍利于幽州宏业寺,即元魏孝文之所造,旧号光林……自开皇末,舍利到前,山恒倾摇……及安塔竟,山动自息。……”《续高僧传》,唐时书,亦为集中早代文献之一。按此则隋开皇中“安塔”,但其关系与今塔如何则仍然如《神州塔传》一样,只是疑问的。

(三)《广宏明集》:“仁寿二年分布舍利五十一州,建立灵塔。幽州表云,三月二十六日,于宏业寺安置舍利,……”这段仅记安置舍利的年月也是与上两项一样的与今塔(即现存的建筑物)并无确实关系。

(四)《帝京景物略》:“隋文帝遇阿罗汉授舍利一囊……乃以七宝函致雍岐等十三州建一塔,天宁寺其一也,塔高十三寻,四周缀铎万计,……塔前一幢,书体遒美,开皇中立。……”这是一部明末的书,距隋已隔许多朝代。在这里我们第一次见到隋文帝建塔藏舍利的历史与天宁寺塔串在一起的记载。据文中所述高十三寻缀铎的塔,颇似今存之塔,但这高十三寻缀铎的塔,是否即隋文帝所建,则仍无根据。此书行世在明末,由隋至明这千年之间,除唐以外,辽金元对此塔既无记载,隋文帝之塔,本可几经建造而不为此明末作者所识。且六朝及早唐之塔,据我们所知道的,如《洛阳伽蓝记》所述之“胡太后塔”,及日本现存之京都法隆寺塔,均是木构【日本现存之京都法隆寺塔,均是木构:日本京都法隆寺五重塔,乃“飞鸟”时代物,相当于我国隋代,其建造者乃由高丽东渡的匠师,其结构与《洛阳伽蓝记》中所述木塔及云岗石刻中的塔多符合】。且我们所见的邓州大兴国寺,仁寿二年的舍利宝塔下铭,铭石圆形,亦像是埋在木塔之“塔心柱”下那块圆础下层石,这使我们疑心仁寿分布诸州之舍利塔均为隋时最普遍之木塔,这明末作者并不及见那木构原物,所谓十三寻缀铎的塔倒是今日的砖塔。至于开皇石幢,据《析津日记》(亦明人书)所载,则早已失所在。

(五)《析津日记》:“寺在元魏为光林,在隋为宏业:在唐为天王,在金为大万安,宣德修之日天宁,正统中修之日万寿戒坛,名凡数易。访其碑记,开皇石幢已失所在即金元旧碣亦无片石矣。盖此寺本名宏业,而王元美谓幽州无宏业,刘同人谓天宁之先不为宏业,皆考之不审也。”

《析津日记》与《帝京景物略》同为明人书,但其所载“天宁之先不为宏业?”及“考之不审也”这种疑问态度与《帝京景物略》之武断恰恰相反,且作者“访其碑记”要寻“金元旧碣”对于考据之慎重亦与《景物略》不同,这个记载实在值得注意。

(六)《隩志》:不知明代何时书,似乎较以上两书稍早。文中:“天王寺之更名天宁也,宣德十年事也;今塔下有碑勒更名敕,碑阴则正统十年刊行藏经敕也。碑后有尊胜陀罗尼石幢,辽重熙十七年五月立。”

此段记载,性质确实之外,还有个可注意之点,即辽重熙年号及刻有此年号之实物,在此轻轻提到,至少可以证明两桩事:(一)辽代对于此塔亦有过建设或增益;(二)此段历史完全不见记载,乃至于完全失传。

(七)《长安客话》:“寺当元末兵火荡尽;文皇在潜邸,命所司重修。姚广孝曾居焉。宣德间敕更今名。”这段所记“寺当元末兵火荡尽,”因下文重修及“姚广孝曾居焉”等语气,似乎所述仅限于寺院,不及于塔。如果塔亦荡尽,文皇(成祖)重修时岂不还要重建塔?如果真的文皇曾重建个大塔则作者对于此事当不止用“命所司重修”一句。且《长安客话》距元末,至少已两百年,兵火之后到底什么光景,那作者并不甚了了,他的注意处在夸扬文皇在潜邸重修的事耳。

(八)《冷然志》:书的时代既晚,长篇的描写对于塔的神话式来源又已取坚信态度,更不足凭信。不过这里认塔前有开皇幢,或为辽重熙幢之误。

关于天宁寺的文献,完全限于此种疑问式的短段记载。至于康熙乾隆长篇的碑文,虽然说得天花乱坠,对于天宁寺过去的历史,似乎非常明白,毫无疑问之处,但其所根据,也只是限于我们今日所知道的一把疑云般的不完全的文献材料,其确实性根本不能成立。且综以上文献看来,唐以后关于塔只有明末清初的记载,中间要紧的各朝代经过,除辽重熙立过石幢,金大定易名大万安禅寺外,并无一点记述,今塔的真实历史在文献上可以说并无把握。

文献资料既如上述的不完全,不可靠,我们唯有在形式上鉴定其年代。这种鉴别法,完全赖观察及比较工作所得的经验,如同鉴定字画金石陶瓷的年代及真伪一样,虽有许多为绝对的,且可以用文字笔墨形容之点,也有一些是较难,乃至不能言传的,只好等观者由经验去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