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台边的身影像根石柱,对他们的问话置若罔闻。
伙夫们诧异地互相看看,不知道被将军忽然看上又忽然贬回司马营的小马倌,是不是被屠戮的恶人吓傻了……
灶间弥漫着稀粥黏底的呛鼻气味,“梅恩,粥糊了!”有人突然惊叫。
梅良辰下意识伸手去端碗,“啪……刺啦……”她忘了手里拿的是高温危险的东西,手指被撩起大泡不说,巴特尔的热粥也被她反扣在灶火间,腾起阵阵刺鼻难闻的白烟……
“天啊,梅恩,你烫伤了!”
有人去拿凉水,有人去拿烫伤药,可她却猛力挣开好心的军卒,像头发了狂的母马冲出毡帐……
“梅恩……你去哪儿……”有人不放心追出来。
她仿若未闻,朝前狂奔。
斯琴……斯琴……
无辜受难的乡邻们……
她的心口如同被堵上了一块巨石,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愤怒、难过、心酸、无尽的悔意和痛恨,各种复杂的情绪在心头纠结开来,她只有奔跑,用无止尽的奔跑来驱散体内滔天的怨懑之气……
跑……
奔跑……
除了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她什么也感觉不到,眼前的草原漆黑得像是通往地狱的无间道,她不知疲倦地狂奔,“啊……啊……”痛苦的悲声远远地抛向草原……
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父母慈爱的笑脸,“良辰,加油!我们永远和你在一起!”
爸爸,妈妈。
她仿佛又回到了失去他们的那一晚,她也是这样狂乱地奔跑宣泄,不知停歇。她跑啊,跑啊……意识混沌之际却看到了父母映在天空的笑脸,他们也是这样鼓励着失去信心的女儿,坚强的活下去。她佩服那个不肯向命运低头的少女,竟然可以勇敢到微笑着独自穿过黑暗中的每一条街道,像是独自舔舐伤口的羚羊,在奔跑中把所有的心痛都丢弃在风里……
啊……
啊……
她再也没有那么勇敢了!她是个懦弱的家伙!她想回家,想回到没有血腥,没有暴力,没有野蛮,没有杀戮的家乡……
“梅恩吉雅……你还我的身体……梅恩吉雅……我恨你……恨你……”当远处外城的灯火像星星一样点亮她的眼眸时,她痛苦地悲鸣,扑倒在冰冷的草场,痛哭失声……
巴特尔颤颤巍巍地来到门口,远望着漆黑无际的草原,深深地叹息……
按照闵辽的习俗,亲人去世后不能哭的太厉害,否则,泪水会成为大河,带走生者的福气……
深夜的外城。
家家户户的帐子都燃起了长明灯,连天的灯火里,静悄悄的外城笼罩在一片悲伤的气氛里。
面容哀戚的白音颤抖着为妻子斯琴的尸身穿戴好了入葬的衣袍,无领对襟坎肩上,直排闪光纽扣被阿拉罕拿在手中把玩。他扬起童稚的脸庞,“啊……啊……姆妈……”拍打着长眠不起的母亲……
被这一幕刺痛了心扉的白音,泪水猝不及防滴落在斯琴安详的面庞上。他泪流满面,禁不住悲声怮喊:“斯琴……你不再看看我,看看阿拉罕了吗?你说话不作数……说好的白头偕老,你却丢下我了……斯琴……斯琴……”
回应他的只有妻子永远紧阖的双眼……
他抱起儿子,把脸埋进他的夹袄,无声痛哭……
“啊……啊……”阿拉罕突然兴奋地抬起小手,拍打着他的肩头。
梅良辰黑发蓬乱,双目通红,嘴唇被咬出了血,可她就是没有哭……她迎着白音惊讶的视线,缓缓走向斯琴。
她跪下来,张开斯琴的手臂,环住她瘦削颤抖的肩膊。
“斯琴,再抱抱我,好吗?”
斯琴的怀抱还是那样的暖,她用独有的温柔把自己受伤的心带向宽广的草原,告诉她不要悲伤,冬天的暴风雪总会过去……在充满了温情的毡帐里,她抱着自己说,梅恩,把这儿当你的家吧,受了委屈,思念家乡的时候就来家里坐坐,我会准备最好的羊肉和暖暖的皮袄等着你……
如今,她想她了,想家了,想可爱的阿拉罕了,可是……永远也不会再有斯琴温柔的笑脸迎接她了,是吗?
白音的面前,跪着手捧匕首的梅良辰。她要把命交还给白音,解脱他失去亲人的痛苦和仇恨。
白音从她出现之后,便一直未曾言语。此刻面对她的恳求,又是深陷在沉默中,悲怮的面孔上渐渐透出一股子怒意……
衣袖轻拂,手中一轻,匕首已被他夺了过去。随即,一团软绵绵,热腾腾的小东西塞进了她的怀中。
“啊……咿……”是阿拉罕。
白音丢下孩子,返身走出毡帐。
她被白音的举动弄得愣住。一时间,抱着娃儿,目光呆滞,连笑容都忘了给怀中的稚儿……
阿拉罕睁着干净澄澈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她,小手抚上她的脸,口中发出亲热的低哝……“咦……咦……”
姨姨……
是斯琴亲口教阿拉罕说的,教了好久,他才会发出咦咦的单音节……
“阿拉罕……”前尘往事,如过眼云烟,在她的心间蔓延,跨马扬歌的回忆,一点点湮没着她的思绪。眼眶重新变得潮湿,可她却硬撑着那抹微笑,不肯轻易落下泪来。
她亲吻着阿拉罕柔嫩的小脸,恨不能把灵床上斯琴换成她……
“唰……”白音高大的身影穿过帐帘,大步走近。
他半跪在地上,掏出治疗烫伤用的针具,在油灯的火焰上炙烤。梅良辰默默地看着他,胸中渐渐升起复杂难辨的情绪。
白音那双倦怠痛楚的眼帘,一直未曾抬起来看她一眼……
“把手伸来。”
她没有动,但是视线却变得白腾腾一片……
他没跟她废话,头也不抬直接拉过她的手……她朝后缩着,“不疼……不用管它……”
“梅恩你不要动!”他的语气从未有过的生冷,强按着她的手,用细针挑破了她指间通红发亮的水泡。
针尖拔掉的那一刻,她的泪水却像是春日里冰山上的融雪,一旦化开便是汹涌的滂沱……
她的双肩不停地擞动,目露愧疚之色,“白……音……大哥……对不起……对不起……”她的泪水,激起那双古褐色的大手瞬间的痉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