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男女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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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真好(2)

从端木家的别墅里出来,张笑雪一个人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那原本如同皮影戏般的车水马龙和人声鼎沸,此刻看来却是万般的生动而又亲切。走到一个小广场上的时候,张笑雪看到了一群跳街舞的男女,她不由自主地站住了。那群人和她的年岁差不多,男的未必英俊,女的也未必美丽,但,他们全都沉醉其中。是的,张笑雪发现,他们肯定都忘了此刻自己正置身其中的现实和物质世界的具体之形,而得了挣脱羁绊的真味之“意”。她忽然领悟到,也许只有得了其“意”才能忘掉其“形”,也只有忘却其“形”才能得获其“意”,得意忘形、得意忘形,这是多么美妙的意境啊。那群人中最吸引张笑雪的是个女鼓手。那女孩胖到如同一座肉山,又丑到令人不忍,张笑雪先是被她那近乎蔚为壮观的胖和丑所震惊,没过三分钟,就自然而然地无视她的胖和丑,被她磁铁般的神态吸引而沉醉其中了。此刻的丑胖妞(张笑雪在心里替她取的名字)显然完全彻底地进入了忘我之境,什么“丑”、什么“胖”,这整个世界在她的感觉和意念里都已荡然无存,她全部的生命都凝聚和专注在眼前那面鼓上。她一槌赶一槌地敲击着,咚呛、咚呛咚、咚咚呛,咚呛、咚呛、咚咚呛。笑雪感觉,她不是在拿双手敲击,而是在拿自己全部的生命能量在敲击,在她敲击到某一个节点上的时候,她的双脚不自觉地凌空而起、脱离地面,如同飞翔长空一般,她那庞大的肉身此刻仿佛失去了原本的重量,变得轻飘若云。她就那么随着鼓点的节拍而飘逸地飞荡起来又轻轻地落下去,落下去再飞荡起来,她用她的身体婆娑起伏伴着音乐的节拍,她整个人都随着乐曲的节奏而舞动了起来,那不是肢体在舞,而是灵魂在舞:咚呛、咚呛、咚咚呛,咚呛、咚呛、咚咚呛,随着鼓点起落,那街舞的男女也尽情尽兴地扭动着身躯,连他们身上的骨头仿佛都在回肠荡气地鸣唱。张笑雪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在噼啪作响、惊涛拍岸,泪水止不住地汩滔而出、不可抵挡。此后,她没有再去咖啡馆独坐,而是每天悄悄地跟着那群街舞的男女,他们舞到哪里,她跟到哪里,就那么跟着看着、看着跟着,不久,她就和“丑胖妞”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再不久,她也拿起了鼓槌。她发现,自己竟然是个天生的鼓手,那鼓槌一上手,很快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地超越了她的师姐丑胖妞。跳街舞不以赢利为目的,也不拒绝人们善意的回馈,“鼓小声闻深巷中,破筐能把泰山笼,半文买下兰亭序,转眼卖与豆纸翁”,那回馈虽不丰厚,却也足够他们饭饱酒足了。张笑雪感到这样的日子满足而又惬意,她爱眼前那面鼓,她爱街舞,她爱那群街舞的男女,也爱这种吉卜赛般散漫尽兴而又逍遥自在的生活。

做了街舞鼓手以后,张笑雪直接到中介部去撤销了自己的售房广告,然后,请钟点工把家里彻底清扫一遍:给卧室换上粉色窗帘,并且买来大捧大捧的鲜花分插在房间的每一只花瓶里。再然后,她给自己做了十分夸张,只有十八岁少女才有胆量选择的新潮而又时尚的发型,并且像购物狂那样,毫不吝啬地为自己买来一大堆时装。她要美,她要爱,她要变本加厉地活!她要把父亲张子良未能活够的生命能量活出来,还要把端木林猝然中断的生命能量活出来,她要替自己那个未曾出世的孩子活,还要把端木春阳的生命也活出来,她要替小豆豆活,还要替桂嫂活。她要竭尽全力、使尽浑身的解数去飞扬放姿地活,她要挣脱所有的一切束缚和羁绊尽心尽意地活,不然就对不起生命,更对不起死亡。她发现,上帝对自己还是十分厚爱的,她依然像腊梅那样:愈经风欺雪摧,愈加鲜艳俏丽,“雨淋青松松更青,雪打红梅梅更红”。对镜自视,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美得炫目,如同一株浓烈绽艳的荼花。

一切都好端端的,一切都好到不能再好,唯一令她顾虑重重的还是背上那幅名叫《泉》的世界名画。那画是过往岁月遗留在她身上的污渍,她必须像铲除生活的毒瘴一样清除掉这“污渍”,然后才可以轻装上阵,毫无顾忌地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幸运的是,她已通过网络联系到香港的皮肤科专家刘华伟教授。刘教授是个美籍华裔,家里几代从医,虽只有三十出头,却已大名鼎鼎、成就斐然,医术上具有极高的造诣。不过,他常住美国,每年只定期到香港几次,亲自处理一些疑难杂症的病例,想得到他亲自问诊的荣幸,必须提前几个月预约。幸运的是,张笑雪得知这一信息时,恰逢刘教授要到香港巡诊,预约的限额还有两名,于是,很短的时间内,张笑雪就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请她前去就诊。

在张笑雪的想象中,但凡做医生的男人大都属夫子型:瘦削苍白、严谨沉默、呆板僵化、中规中矩,鲜有意趣和味道。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作为大夫的刘教授却儒雅帅气、幽默风趣。张笑雪在看到他的一瞬间,产生了极其强烈的退缩念头。面对这样一个儒雅的帅哥,她忽然丧失了就医的勇气。她当时的心理变化极其微妙,最强烈的意识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背部那幅耻辱的图画展示在这位男士面前。对她来说,刘教授不是医生,而是一个“男人”。从他身上弥散出来的极其强烈的男人魅力在一瞬间就压倒和覆盖了他作为医生的身份,使张笑雪感到迷离甚至是惶惑,以至于丧失了求医问诊的勇气。自从端木林在自己身上描摹了这幅世界名画以后,她还从来不曾在任何一个男人面前袒露过自己的背呢。在她看来,那等同于耻辱的印记,如同烙在灵魂上的癞疮疤。它代表着丑陋、肮脏以及卑鄙和龌龊等一切负面,也代表着她不堪回首、一团乱麻的过去,还代表着她失败的爱情和糟糕透顶的短暂婚史。她千方百计想要清除这印记,就是为了干干净净地开始自己的新生活。此刻,要把它展示在一位如此可敬而又可爱的男士面前,她实在无力承担那巨大无边的耻辱感和羞惭感。她觉得,那幅画不只描摹在她的肌体上,而且镌刻在她的人格和灵魂上。

然而,她已经进了诊察室,刘教授就坐在她的对面,她找不到借口来临时退却。她望着刘教授,刘教授也望着她,她的脸色一阵煞白、一阵赤红,额头和面颊都火辣辣地发着烧,如同炭火炽烤那般,羞愧得眼泪都快要涌出来了。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的面色在刘教授看来却是美若仙姝,恰似三月小桃红。她更加不知道的是,刘教授曾尽情尽意地欣赏过她的街舞表演。当时,刘教授无意间开车路过,只一眼就被击鼓的笑雪深深地吸引住了,感觉笑雪美到令他迷离,十足魔幻小神妖。在沉醉地敲击着鼓面时,她烫成波浪状的过腰长发如同飞旋的瀑布,随着鼓点的节奏起落荡漾、如梦似幻,那飞荡的波浪长发使他想到波澜壮阔的潮起潮落,又使他想到呼啸的森林,那每一根头发都飞扬着生命、飞扬着激情,他仿佛能够听到火焰猎猎声,那每一根头发都在叫喊着:活着,活着,我要活着,我要飞,我要燃烧,我要号叫,我要嘶鸣,我要歌唱,我要舞蹈!他感觉,从她身上洋溢出来的美不是肤浅的漂亮,而是生命本身的力量在以原生态的方式自然呈现。他感觉这女孩的心里肯定涌动着静水深流般的绵厚情感,那情感如同火山熔岩,否则不会把鼓点敲到那般出神入化的魔境。他不曾想到,这个精灵的“小神妖”会以患者的身份端端正正地坐到自己面前来,这简直如同聊斋故事那样。笑雪则心乱如麻地想:如果自己临阵脱逃,一定会开罪刘教授。难道自己不信任他的医术吗?然而,要袒露出背部给他诊察,她觉得自己会为此当场羞愧和难堪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