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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至近至远东西(2)

“嫖客”在许多人眼里都是令人不齿的玩意儿。不过,面对妓女,嫖客却是绝对的“上帝”。“妓女”是什么?这世界上等而下之、低贱如猪猡般的女人。面对“妓女”,嫖客又是绝对的“强者”。那么,是不是,在对比自己更弱的弱者施了暴以后,自己就相对强大了呢?或者,把自己堕落成为无耻的嫖客,自己就如同泼皮无赖那样,可以无所畏惧了呢?就像俗话所说的: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不要脸的。做了嫖客也就相当于自己揭下自己的尊严,自己宣告自己“不要脸”。人一旦不要脸,也就把自己做到了最低凹之处。处身“高地”时总怕摔倒和坠落,跌到了最低凹处,反倒可以施蛮撒横、无所不为,甚至绝地起飞、绝境逢生了吧。妻子杨剪梅总认为自己是无比尊贵的“上等人”,她意识里从来容不得所谓的“下层人”,在她眼里,他王水躲也曾经是低贱的“下层人”,在她恩威并重的提携培栽下,自己才从“下层”走向“上层”,成了个尊贵的“体面人”,然而,自己“下层人”的出身牢牢地根植在她的潜意识里,因了这缘故,她打量自己的目光从来都是施恩者居高临下的俯视。他受够了这俯视的压迫,这“压迫”像病毒样藏匿在他的思维程序里,被一压再压,压到连他自己都感觉不到的深处。现在,那被强行压制的病毒开始大规模反攻倒算,那“迫压”的力量有多么强大,反弹的力度就有多么猛烈。你杨剪梅不是“高贵”吗?我偏偏要与最下贱的女人厮混!是不是,他在用这种方式来无声地打击和恶毒地亵渎妻子自我标榜的“尊贵”呢?

王水躲有个怪癖:每次从妓女那里回来,都要激情高涨地跟妻子杨剪梅做爱。不是他要故意恶作剧,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平日里总对妻子提不起兴致,不管杨剪梅表现得怎般性感,他都懒洋洋意兴阑珊,然而,每每从妓女那里回来,他都兴味盎然、性趣大发,而且花样迭出、百般奉迎,使杨剪梅欲仙欲死。陶醉于极度幸福中的杨剪梅有个习惯,每当在床上特别满足的时候,就会情意绵绵地用双唇和舌头去亲吻丈夫的阳具,仿佛在犒劳它的出色表现。她不知道,丈夫的阳具刚刚在妓女那肮脏如烂泥潭般的身体里打混过。正因为她不知道,王水躲才会因此感到十二分的兴奋和得意,他也弄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恶毒地报复。可是,报复什么呢?难道报复杨剪梅对自己的爱吗?那爱就算霸道和强势了些,但,那还是爱啊。王水躲既糊涂又矛盾,同时又感到强烈的惭愧和罪恶。这惭愧和罪恶感毒药样又变成兴奋的调料渗透进他的血液,于是,在妻子的床上他更加卖力了,这时的卖力就有了赎罪的意蕴。往往是,他一边极尽所能地侍候妻子,一边质问自己:王水躲啊王水躲,你这个流氓恶棍大混蛋,你这是在干吗呢?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无耻和堕落?然而,正是这无耻和堕落释放了他长期积存于心中的毒素,使他感到心平气和、安详静定。

王水躲第一次意识到,落魄、倒霉,坠落至谷底或者陷入死局这样的事,却原来别有一番滋味好受用。人们终其一生都在竭尽全力往高处巴望,唯恐在人生的阶梯上坠落毫厘,谁能体味得到彻底坠落低凹并颓跌在地,自己践踏自己的快意和酣畅呢?自从落脚城里和杨剪梅结婚,王水躲始终绷紧了全身的神经在高处演绎着人生的华彩乐章,命令自己永无止限地提升再提升。然而,猪猡样躺倒在妓女温软脏肮而又万分美好的怀抱里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曾经活得多么紧张、多么疲累,又多么的局促和纠结。每一次都是,他先是肆无忌惮地对着小姐的身体屠戮和杀伐,然后再抱着小姐哭个涕泪横流。

哭。实实在在地哭。真真切切地哭。无遮无挡、冠冕堂皇,像孩子样有声有色地哭。这“哭”甚至比身体的交媾还要令他澎湃和宣泄。也只有到了这时候,王水躲才意识到,哭对男人多么的必要。他觉得自己足足二十年不曾哭过,早已忘记了自己是会哭的物种。那积压二十载的泪水却是一朝暴发,点滴不留地倾洒到了妓女们的怀里。他貌似进攻,实质上还是在“躲”,而且“躲”得更彻底、更无余地,从高高的云端一下子躲到了烂泥塘里,由至“高”而至“低”,由至“尊”而至“卑”,由至“洁”而至“污”,由至“贵”而至“贱”,由至“弱”而至“强”。他想:这可能就叫作否极泰来、物极必反,矫枉而过正。妻子杨剪梅太过骄傲了,所以他躲到妓女的怀抱里,用最没有资本骄傲的“低贱”来痛击她的“骄傲”,从而张扬自己那始终抬不起头来的骄傲,那真正伤了自己的不是妻子的骄傲,而是自己的卑弱和怯懦。于是,他躲到妓女的床上,以卑医卑、以弱疗弱,是这样的吗?

他觉得,妓女是世界上最弱的女人,同时也是“最女人”的女人。她们除了是女人,什么都不是。因为剔除了所有外在的因素,她们只剩下了“女人”这个原汁原味不掺丝毫异质的存在,构成她们作为女人的全部内涵就是那赤裸裸袒露无遗的身体和女人味。她们把自己的身体毫无保留和最大限度地奉献给男人,男人愿意怎么要就怎么要、想怎般挥霍就怎般挥霍,她们把自己屈尊和俯就到不能再低的姿态,让男人体味到最纯粹、最原味原汁,也最本色的“女人之好”,让男人体味到女人的温热、潮润和湿漉漉毛茸茸的好,体味到女人温驯如羊羔般的肌体之好,和没遮没挡、没羞没臊的放荡淫逸之好。也是到了这时候,王水躲才意识到:“妻子”“情人”,或者“红颜知己”,或者“女友”,这些概念里面包含了太多附加意义和外在因素,像丛生的杂草,覆盖和破坏了女人的原生态,从而大大地削弱了她们的原始女人味而使她们趋向于中性,像古话所说的那样:“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远明月,至亲至疏夫妻。”王水躲又擅自在后面增添了一句:至污至洁妓女。他认为,恰恰妓女才“最女人”和百分之百“纯女人”,别的任何身份的女人都含有反女人的异质因而不够女人;也恰恰是妓女这最色情的女人涤荡和释放了他作为男人被抑制的情色本能,使他感到血液里面的爽洁和清朗,如同被抹布拂拭过的玻璃。

王水躲琢磨着,“抹布”是这世界上最肮脏的东西,然而,它却又是“洁净”的母亲。蒙了尘的器物想要干净爽洁都离不开抹布的拂拭,换句话说:“干净”就是由“肮脏”生出来的,没有肮脏就没有干净,就像人们常说的“色”和“空”。没有色何云空?“色是为空,空是为破;破色才能入空,空破而色灭。”有了嫖娼的经历,如同经受了非凡的大世面那样,王水躲变得心平气和、沉默隐忍,不管发生了怎般惊天动地的事情,他都能淡定自若、从容镇静。面对妻子杨剪梅,他觉得自己永远像“儿子”,恰恰是在妓女的怀抱里,他彻底打开了自己,把自己锻造成了不折不扣的男人。他对此感到不可思议,但是,仔细地琢磨,这世界上的许多事情看似不合逻辑、荒谬吊诡,但内部肌脉却又合乎自然情理,就像洁白的莲藕出自烂泥潭,患洁癖的人恰恰在骨子里面嗜脏如命。恰恰是在妓女的怀抱里,他排除了内心积压的毒素,再回过头来面对杨剪梅时,他的目光不再饱含对峙和敌意,杨剪梅对他而言也不再是“母亲”或“施暴者”,而被还原成了纯粹的女人。当妻子在他眼里终于成为“女人”的时候,他亦完成了“男人”和“丈夫”的角色锻铸。小豆豆死去活来地发烧时,作为男人和丈夫,王水躲不再惊慌失措地逃避。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意外,上帝安排和给予的一切都必须照单全收。就算小豆豆此刻夭亡,他王水躲也算有过儿子的人。他到城郊墓园里替小豆豆买了块墓地,没事的时候,他会驱车去墓园里走走、转转,或是坐在石头上平静地抽上两根烟。他买的是块家族式墓地,不出意外的话,他王水躲将来也要归宿于此。到这里来坐坐,他会产生回到家的感觉。那么,小豆豆不是死,是回家吗?谁能不回家呢?迟早而已。

平日里,只要忙中偷闲能找到些许空暇,他就会带小豆豆去那些孩子们喜欢玩的地方玩耍:公园、动物园,水上乐园还有游艺馆。跟孩子在一起,他像所有的父亲那样:笑容可掬、和蔼可亲,甚至阳光灿烂,脸上半丝云翳都不见。看到他那样明爽透亮的笑脸,谁都不会相信,这是个随时准备迎接丧子之痛的父亲。因为知道随时要失去儿子,王水躲把跟儿子在一起的分分秒秒都视作最后的团聚、生命的盛宴和庄重的告别。孩子的每一个笑脸对他来说都可能是生命最后的定格,孩子的每一句童稚之语都可能是生命最后的回音,和孩子在一起的每一分秒对他来说都是神赐的福祉。每天早晨睁开眼睛,他在心里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好!儿子还活着,自己也活着,还可以看到儿子的笑脸,这比净赚一百万还要叫他开心和满足。他发现,如妻子杨剪梅说的那样,把生命切碎来品享,再短暂的时光都会被无限地拉长。以“年”计时,人的一生不足百来个计量单位。以天来计,就是好几万,以小时来计,又要增加许多倍。当他学会把时光和岁月切碎成米粒样的计量单位时,这世界就不存在“长”和“短”的概念了。哪怕是一个钟头,也能切成无可胜数的时光之“米粒”,那每一颗米粒都值得玩味再玩味、品享再品享。在这种以“米粒”为单位的品享玩味中,生命同样能够以瞬间抵达无限,甚至触摸到永恒之边缘。他王水躲的意识里从此不再有“长短”二字,生命将以小米样的颗粒状存在,那每一粒“小米”都如同宇宙中的一颗星,那每一颗星都光辉灿烂、穿透时空。

有时候,王水躲会半天半天地盯着小豆豆的脸庞发呆,一秒钟都无法把自己的目光移开。那孩子的一颦一笑、一言半语都叫他爱入骨髓。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有病,不知道自己要死,更不知道爱恨情仇,看见了自己喜欢的东西,哪怕是一只塑料玩具或一只气球,他都喜不自禁、笑逐颜开,那笑纯净到令王水躲想要流泪。王水躲想,那样的笑可能只有天堂里的天使才会有,小豆豆他正处身于天堂之中吗?王水躲忽然觉得,小豆豆果真早夭,也算是一种别样的幸福和圆满。正因为他“不知道”,这个世界对他而言才成了天堂。他开始“知道”的时候,也是痛苦和忧伤觉醒的时候。“不知道”真好啊。他继而生出了一个罪恶的念头:但愿小豆豆永远“不知道”,但愿上帝在他的“知觉”醒悟以前就于懵懂之中带了他走。王水躲由小豆豆的“无知”和幸福而更进一步地深味,“蒙蔽”是不是更高层面的道德呢?

由于嫖娼的缘故,王水躲面对妻子杨剪梅时总是会忍不住产生遏制不住的罪恶感,那罪恶感在某些时刻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另外一些时刻,他会产生坦诚而又荒谬的冲动:告诉她!把自己瞒着她去嫖娼的事情和盘托出、一字不漏地讲给她听。他搞不清楚这冲动的缘由,有惭愧和赎罪的成分,仔细地推究,亦有幸灾乐祸和故意打击的恶毒及阴狠。仿佛是,如果杨剪梅永远不知道,那么他的嫖娼行为便失却了意义。杨剪梅被蒙在鼓中,让他既觉庆幸又倍感遗憾。在深层潜意识里,他发现自己非常渴望看到杨剪梅知道他嫖娼的事实以后会作何反应,这种罪恶的渴望和好奇在某些时刻甚至超越了嫖娼本身带给他的满足感。杨剪梅会做出怎般反应呢?王水躲想到了一些很惨烈的场面和事件,进而羞愧地意识到,表面斯文、腼腆和善良的他,骨子里面居然深藏了恶毒。善良是什么?有时反倒是恶毒喂养出来的。斯文和腼腆又是什么?难道不是隐性暴力别一种形式的体现吗?但凡存在,终究会有呈现。或迟或早,或这样或那样,无可逃避,也避免不了。王水躲万分不情愿地发现:自己居然是深恨妻子杨剪梅的,而这“恨”的根源有一部分乃是嫉妒。他想到了那句流行用语:“羡慕嫉妒恨。”这情绪隐藏得太过潜沉,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然而,它还是悄没声息地败坏和腐蚀了自己的灵魂和生命。看来,但凡是“毒”,在伤及别人的同时,必然自伤。

王水躲对自己说:不要去嫖了。那嫖的事永永远远不要让妻子知道。这可以被定义为“蒙蔽”,也可以被定义为“欺骗”,蒙蔽和欺骗也许卑鄙,然而,却是不道德中最道德的善意。让自己一个人来过滤和消化那积存的毒素吧,妻子是无辜的,不让她知道是对她的最大怜惜、尊重和爱意。王水躲发现,过去近二十载以来,自己怎般努力都无法最大限度地抵达妻子,此刻,他居然踏着妓女们的身体,以逃离的方式走进了妻子的灵魂,亦懂得怎样去爱妻子了。

面对狰狞的死神,王水躲拔苗助长般地迅速成长为老成持重的男人。他的脸依旧光滑白皙,目光却一日比一日地凝重似铁。他时常会长久地呆望着某件物品,目光像胶着的油漆般凝固不流:一张旧桌子、一片蔫黄的树叶、一扇不远处的窗户,或是一抹夕阳余晖,看着看着,就会有清泪缓慢无觉地从眼角溢出,他的心亦变得柔软似水。他不再跟妻子对峙,亦不再无声地打击她了。他明白,自己是深爱她的,是他自己不够自信和强大,才那样以退为进地以斗士的姿态对待妻子。生命如此的悲苦和无奈,又是如此的美好和金贵,哪怕这女人对他的爱带有强悍霸道的侵略性,那又如何?不独小豆豆,大家很快都要死啊,谁都不会永远活着。能够被一个女人如此这般地疯狂挚爱,谁说不是天赐福祉呢?面对死神,爱永远都不嫌多啊!他愿意做妻子的儿子,他愿意被妻子像儿子那样紧紧搂抱进怀里温暖呵护。既然儿子注定要夭亡,那就自己来做妻子的儿子吧:倚天照海花无数,高山流水心自知,爱会宽容和消释最坚硬的块垒,抵达生命最柔软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