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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至近至远东西(1)

确知孩子随时可能夭亡,王水躲好久都处于天塌地陷的状态。他丢下公司,带孩子四处求医,希望能有奇迹发生。小豆豆虽身患绝症,却白白胖胖、肉嘟嘟粉嫩嫩,脱了衣服泡在水盆里洗澡时胳膊腿藕节样叫人亲不足、疼不够。王水躲每每认真端详儿子的时候,都会恍恍惚惚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生出这般漂亮可爱的娃娃!这样漂亮得安琪儿般的娃娃居然是他王水躲生的,那种创造生命的神奇感令他充满男人最原始的骄傲和自豪,比创造多少亿的资产都令他更具成就感。

然而,这安琪儿般的孩子却是个泥胎烧制的“瓷娃娃”,随时随地都可能碎裂成片。人们溺爱孩子时常说:“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而小豆豆,哪怕把他锁进保险柜里也阻止不了他碎裂的命运。起初,孩子每一次发烧王水躲都守在身旁、一刻不离,后来,他实在不忍目睹孩子那样遭罪,感觉在孩子没有被折磨死以前自己会先崩溃而死,于是,孩子再发烧时,他就悄悄躲到公司办公室去抽烟。一边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一边如坐针毡地恐惧着、担心着、等待着,只要听到一丁点动静,就会如闻惊雷、浑身哆嗦,以为最坏的消息终于无可避免地要传来,那孩子已经死掉,自己回去看到的必将是一具小小的僵硬冰冷的尸体。他无论逃到哪里,都逃不开那具小小的尸体。他感到,作为男人,自己远没有妻子刚强。杨剪梅始终守候在孩子身边,眼睁睁地看着那可爱到残酷的小人儿一点一点地死,他王水躲却不具备那样的勇气和豪壮。再后来,他实在顶不住绝望的压力,开始在外头偷偷找女人。

第一次是他只身外出替孩子求医住在宾馆里,女人打电话找他,他破天荒地大着胆子没有拒绝。此后,便是他主动找女人了。虽是宾馆里专门操持皮肉生涯的那种被人所不齿的女人,王水躲还是从她们身上深深地感受到了女人的好。是的,正是那种被视为最下贱的女人们,让他真切地体味到了:自己是男人。男人喜欢女人。女人好。女人真是好。女人就是好。当他把女人紧紧地搂在怀抱里、裹在身子下面的时候才知道,男人其实是非常脆弱的动物,比女人还要脆弱。遇到灾难时,男人会本能地想要逃。而且,很奇怪的,男人逃来逃去,却总是逃向女人,也只能逃向女人。除了女人,男人能逃向哪里呢?女人是男人最终的庇护所和避难地。王水躲感觉,女人比男人更具韧性。男人貌似“强大”,那裹在“强大”外壳里面的恰恰是不堪一击的脆弱。女人貌似柔弱,那“柔弱”装饰下的却是无限可能的张力和弹性。从质地上讲,男人是“硬的”,其伸缩性和延展力都十分有限,如同玻璃类的“硬物”,只要遭遇外力击打就会四分五裂。女人的质地却像棉花那样是“软的”,如同人们常说的那样,由“水”做成。如果男人是“山”,女人恰恰如同“海洋”。谁能把海洋炸裂呢?无论怎样的外力袭击,哪怕掀起滔天巨浪,海洋瞬息之间就会弥合裂缝、融聚如初,眨眨眼睛的工夫就平静如镜、波痕无留。但,海洋若是发起威来,亦会在刹那间势不可当地吞噬一切,包括囫囵淹没和覆盖一整座峰峦迭起的崇山峻岭。

王水躲感觉,目前为止,自己尚未泅渡过深不可测的“女人之河”。长到近四十岁,他王水躲只经历过杨剪梅一个女人。杨剪梅从名分上讲是他的妻子,潜意识里,他却感觉杨剪梅更像姐姐,甚或是母亲。不管杨剪梅对他的态度怎般温婉,哪怕有意识放低姿态俯就他,他还是感到无形的威慑和压迫。杨剪梅如同一棵冠盖遮天的大树,自己始终被笼罩在她的巨大树冠下,从精神上讲,自己更像杨剪梅的儿子,而非她丈夫。杨剪梅很体贴地不让自己在丈夫面前表现得强势,却依然是强势。“强势”是沉潜在血液里面的,如同风暴或瀑布般的能量,即使不挥发,也还是在那里存在着,如同装在箱子里的炸药,其强大的能量是蕴含在骨子里面的蓄势待发的生命本身。杨剪梅的生命能量很高,而他王水躲的生命则相对贫瘠,这先天注定,无法改变。

杨剪梅人如其名:聪明能干、思维敏捷,永远斗志昂扬、精神抖擞,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运筹帷幄、成竹在胸,如同美丽的母猎豹,即使静静地闭上眼睛酣眠在森林里,也还是令人望而敬畏的母猎豹,变不成温驯小绵羊。那个“剪梅”的“剪”字就给人一种强势的感觉,她一个人强势还不够,让女儿也不甘示弱地“笑雪”,她们母女俩一个“剪梅”、一个“笑雪”,天生带着种令男人退避的冷峭凛拔之气,他王水躲呢?恰恰就像杨剪梅在床上对他昵称的那样,如同一头温驯腼腆的“梅花鹿”。杨剪梅是食肉动物,自己却是天生的食草动物。面对妻子杨剪梅,他体味到的不只是严重的挫败和无助感,还有冷彻骨髓的绝望。杨剪梅从来不曾有意识地压制过他,然而,她“母猎豹”的属性本身却使王水躲悲哀地无时无刻不感到自己的孱弱和无力。

王水躲觉得,在杨剪梅的“覆压”下,他的灵魂从来不曾舒舒朗朗地伸展过,他始终在下意识地萎缩自己、抑制自己。哪怕在公司里拼命努力赢得一席之地,也不过是防守和自卫性地证明自己,而“证明”本身依然是弱者的表现,真正的强者从来无需证明,他感到自己从来不曾在精神向度上匹敌过妻子杨剪梅。由于“阴盛”而“阳衰”的缘故,杨剪梅无论再怎么低姿态地俯就,都摆脱不了“女暴君”的嫌疑,王水躲所能给予她的,也只能是抵制。那“女暴君”的“暴力”是不自觉的,他的抵制亦是出自本能的下意识。直到小豆豆随时面临死亡的威胁时,王水躲才意识到,自己对妻子杨剪梅的态度是“抵制”。这种抵制无声无息、不动声色,但却寸土必争、睚眦必报。他认为杨剪梅对自己的爱是一种占有和侵略,他必须以自己的方式回击这侵略。也许,正是为了下意识地抗拒这种侵略,他才坚决要生一个携带自己基因的儿子。他晓得,这是杨剪梅的“软肋”。因为比自己年长的缘故,杨剪梅最害怕的就是衰老,衰老是她的死敌和毒药,她已衰老得打死都生不出孩子来了,王水躲却坚持一定要亲生的孩子,这是对杨剪梅最大的打击和挑战。这“打击”的动机由于冠冕堂皇、又隐藏太深,连王水躲自己都不曾意识到。不是吗?男人想要儿子,这看上去天经地义、无可厚非,至于是否致命地伤及了妻子杨剪梅,王水躲没有想到过。或者说他从潜意识里不愿意想到,他的意识自觉地选择了忽略和回避。

天不遂人愿。如果说儿子是从他的生命之树上延伸出来的一个枝丫,是对他力量的壮大,此刻,却连这个刚刚萌芽的枝丫都要被不容商量地斧斫刀砍、斩截屠戮,看来老天非但不成全他王水躲,还要毫不讲理地削弱他,这就大大地刺激了王水躲隐匿在血液深处的激愤和狂怒。那激愤如同压在地下被围堵的火山,平日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此刻,那火山遏制不住地爆发了。面对小豆豆要死亡的惨痛现实,他那属于男人的血气和激愤的力量开始睡狮般打着呵欠、伸着懒腰苏醒过来,迅速而又不顾一切地膨胀和释放着。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就被“死亡”这个魔鬼激活了,惹恼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和胆魄,居然敢去嫖娼!

他王水躲嫖娼,这对杨剪梅而言不是致命的打击吗?这行径比拿刀子直接捅进她的心窝里还具杀伤力。若是以前,他死都做不来这种事情。可是现在,千辛万苦、费尽周折生下来的儿子要被死神夺走了,还有什么好惧怕的?老天爷居然敢这样公然惨无人道地屠戮一个羔羊般的孩子,并且当着他这个做父亲的面一次次狞笑着百般蹂躏孩子无辜的生命,这世界还有什么公理存在?他王水躲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做?嫖!就是要嫖!肆无忌惮、厚颜无耻地嫖!除了嫖,他不知道那蓄积在胸中的憋屈和仇恨的子弹该往哪里迸射。把自己的阳物利剑般狠狠地刺进女人身体里面时,王水躲才知道,自己的血液里面沉潜和积蓄了太多的毒素,而这毒素却与杨剪梅无关。杨剪梅是无辜的。

自己从乡下来。自家祖祖辈辈都是乡下种地的农民,在他的血液和骨头缝隙里深深地烙着“乡下人”三个字。那始终在压迫他的难道就是这三个字吗?在妻子面前,他总觉得低一头、矮一膀,心虚气短、憋屈压抑,经过二十载的濡染熏陶,他从头至脚完全彻底城市化甚至贵族化了,可他血管里面流淌着的依然是乡下人的血液。这“乡下人的血”是往低处流淌的,他的灵魂亦是本能而又下意识地往低处俯就的,他觉得自己只配处身“低凹”之地,那人生的“高地”属于别人,是需得自己吃力地抬起脖颈仰视的。二十载以来,他就那么始终凝聚全力向上仰提着自己,他感到脖颈酸痛、苦不堪言,紧巴巴地提升和凝聚自己的努力让他身心交瘁。他想要恶作剧般破罐子破摔,一任自己萎颓和坠落。

“嫖娼”,对王水躲而言与性无关,亦与感官愉悦无关,他想要的只是破坏、释放、进攻、叛逆以及对抗和抵制。那是张扬或者打破灵魂桎梏的解放,甚或是通过自我亵渎、自我荼毒完成的自我反叛和自我打造。王水躲想到了自己的爷爷和父亲。他们天生胆小怕事,树叶落下来都怕砸破脑袋,一辈子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唯恐惹是生非、招灾引祸,卜卦的先生说自己“犯水”,他们就畏畏缩缩地替自己取名“水躲”,似乎是:只要“躲”起来,就会逢凶化吉、平安无事。自己也确实如他们所希图的那样:处处退缩躲避、谦恭退让,然而,灾难并没有放过他。事实证明:他愈躲避,厄运追逼得愈紧,甚至,连他咿呀学语的无辜儿子都不肯放过。很显然,躲是躲不过的,既然躲不过,也只好转身迎战了。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什么选择妓女那肮脏的床铺作为自己发起进攻的第一战场。潜意识里他知道,对杨剪梅来说,再也没有比自己的老公去嫖娼更恶心、更下流、更龌龊、更可耻也更致命的事情了。他王水躲偏偏就是要做这件令她最深恶痛绝、最痛心疾首的事情。他知道她的七寸在哪里。因为知道,所以能不偏不倚地一枪中的、直击要害。王水躲意识到,真正的伤害和打击只能来自最亲最近的人。别人,哪怕是仇敌,也只能伤及皮毛和肉体,灵魂的内伤只能来自最亲最近和最挚爱之人,这几乎无可逃避。夫妻、伴侣和爱情究竟是什么?难道就是这般兵不血刃地捉对厮杀吗?自己为什么要这般残忍地对待妻子呢?是她那峭拔的“骄傲”碰疼了自己吗?

小豆豆每在生死临界线上挣扎一次,王水躲就去嫖一回。他觉得,只有在妓女那里恶狠狠肆无忌惮地杀伐过一场,他才有勇气和力量面对孩子的死亡。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作为男人和丈夫,甚至作为堂堂正正的父亲,他都承担不起儿子的死,作为无耻的嫖客时,他却仿佛有勇气和力量面对那残忍的死亡之痛击了。杨剪梅做梦都想不到,在她伴着孩子与死神赤膊上阵殊死搏斗的时候,她丈夫每每都竭尽全力、大汗淋漓地鏖战在妓女那肮脏的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