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男女关系
2405300000051

第51章 谁的殓衣在暗夜狞笑(2)

杨剪梅觉得,每一次面对小豆豆发烧晕厥,对她而言都是亲眼目睹了一次死亡预演。那千真万确就是上帝导演的死亡彩排。不,她不仅仅是旁观者和目睹者,而且还是全力以赴、殊死拼搏的参与者。如同坚苦卓绝的拔河赛:一边是死神,一边是她、王水躲还有笑雪,那挣扎在绳子中间的筹码是可怜的小豆豆。每一场高烧降临,都是不折不扣的殊死鏖战。再也没有比这种跟死神面对面的对抗赛更能让杨剪梅深味什么是生什么是死了。在这一场接一场烈火烹油、惨烈悲壮的对抗战中,杨剪梅学会接受、学会面对、学会宽容、学会感恩、学会爱,也学习和领悟了死亡这门功课的艰深博大、无所不包。杨剪梅知道,哪怕把死神战败一千次,自己也注定不是最后的赢家。死神那个狡猾的老恶棍,他成功在望、胜券在握,就像猫戏老鼠样,只是在戏耍和玩弄小豆豆这个已经到手的猎物,什么时候把猎物撕裂成一地鸡毛的残骸碎片,只看他的兴致。知道在劫难逃、必败无疑,除了大义凛然地迎面遭遇,别无他法。

杨剪梅的衣柜里存放着一套崭新的小童装。依照传统习俗,这套童装由大大小小、内外七件组成,那是她替小豆豆精心预备的殓衣。孩子每一天都可能像暂时栖息枝头的鸟儿那样飞走,她希望孩子能够随时随地漂漂亮亮、整装出发,走得体体面面、从容不迫。有那套殓衣存放在柜子里,杨剪梅感到血液里面翼翼生风,勇气和力量倍增,如同抬着棺材上阵的古代士兵。她要挽起袖子,咬紧牙关,孤注一掷,破釜沉舟,跟死神强摽到底、决一雌雄。那套小小的殓衣,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让杨剪梅痛得直打哆嗦,她甚至不敢去直面那挂了小小殓衣的柜子,那柜子里仿佛藏匿着青面獠牙的怪兽,只要打开门,那三头六臂的怪兽就会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此前的几十年中,“死”通常以讣告的形式突然而至,哪怕是亲眼目睹前夫张子良生癌而死,她亦十分淡定。可是,这个孩子要面对的死却非同一般。

这一次,“死”不是报纸上的讣告,不是电话里传来的讯息,亦不是医生发布的预警,而是血淋淋活生生惨烈无比的“正在进行时”。“死亡”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和进行,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甚至,就在她身上。杨剪梅觉得,如同“杀鸡给猴看”,死亡那只秃鹫表面捕猎的是小豆豆,真正震慑的却是她。死神奋臂鞭挞的是小豆豆的肉体,蹂躏的却是她的灵魂。时刻迫在眉睫的死之阴影绳子样勒得她难以喘息,她觉得,自己要泅渡的不是小豆豆的绝症,而是自己的死亡之海。自己是要死的,这死亡随时随地都可能猝然而至,这是无可回避的生命真相,这真相以“殓衣”的形式悬挂在柜子里。既然躲不过,她干脆让自己迎头面对,她几乎每天都要特意地看看那殓衣,伸出手来抚摸一番那殓衣,甚至把小小的殓衣抱在怀里摩挲抚弄,就像与死神亲密无间地握手言欢。每一次摩挲着那小小殓衣的时候,她都在心里说:我不怕你,你来吧。你来一百次我迎纳一百次,你来一千回我迎接一千回。莫管何时何地,莫管子丑寅卯,你什么时候来,我什么时候酒茶侍奉。

杨剪梅知道,自己必须学会跟死神拥抱,并且学会热爱死神。在她的潜意识里,那柜子里藏着的不是衣服,就是死神。死神殓衣样静静地守候在每一家、每一户和每个人的衣柜里,每一时、每一刻都在处心积虑地等待着捕获猎物,小豆豆注定了短命,自己就能保证活过小豆豆吗?也许上帝提前把殓衣派发给她呢?阎罗殿里无贵贱,奈何桥上无老少,谁的身后没有一套殓衣等候着?因为替小豆豆预备了殓衣的缘故,杨剪梅再到街上买菜购物时,就会不时地在胡同深处的某个拐角旮旯里看到卖丧葬用品的铺子。大家对这样的铺子总是讳莫如深,然而,谁能躲得过一套殓衣呢?她惊奇地发现:那家卖殓衣的铺子隔壁就是卖卤肉的店铺,两家铺子都把生意做得兴隆火旺,死了的穿上殓衣葬掉,活着的该吃肉还吃肉。这家卤煮店的酱肥肠做得远近闻名,杨剪梅每次想吃肥肠都特意去这家买,丝毫不避讳隔壁的殓衣铺。她心里觉得,去殓衣铺隔壁买肉吃,是对死神明目张胆的挑衅。因为知道殓衣的存在,她让自己每一天都过得丰盈饱满、兴味十足。因为殓衣的存在,她懂得了,打败和战胜死神的唯一武器,是,而且只能是:爱。

爱自己,爱家人,爱仇敌,爱周围和身边可能触摸和感知的一切。爱时间,爱岁月,爱衰老,爱病痛,爱残缺,爱丑陋,爱肮脏,爱龌龊,爱谎言,爱欺骗,爱卑鄙,爱无耻,爱罪恶,爱情欲,爱砒霜,爱美食,爱华衣,爱佳酿,爱鲜花,爱狗屎也爱毒蛇,爱所有的所有,爱存在的存在,爱一切的一切,爱无所不尽其极的苦痛、哀伤,和,最亲近最可靠最值得信赖最忠贞不渝和永不离弃的死亡本身。

夜里,她像新婚蜜月的新娘子那样,紧紧地依偎在老公王水躲的怀里,把他抱了再抱、搂了再搂,死去活来地跟他一次又一次地交欢做爱。她想,管他呢,能多活一天就多活一天,能多爱一次就多爱一次,活一天就赚一天,爱一次就多一次,迟早要穿了殓衣去见上帝,如果不能强悍甚至无耻地拼尽全力去活,就对不起自己对不起死亡。要像吸血鬼那样把生命的每一滴汁液都吸干榨净,剩一个空空如也的空皮囊给死神,这样才是对死神的最有力回击。整个世界都可以对不起自己,唯独自己不能。她不再整天疑神疑鬼地猜测王水躲的行踪了。她心说:也许他在外面有个把红颜知己存在,也许他刚刚从某个年轻女人的床上回来,那又怎么样?拥她在怀的这时这刻他属于自己,这就够了。

如果说人的感情领域是宽广辽阔的土地,在漫长的一生之中,要这辽阔的地域如同传说中“十八亩地一株苗”那样,只生长自己一棵独树,这可能吗?只要土壤在那里,就会有种子落下,情欲和爱的种子如同花草植物的种子无处而不在、无处不生根:随风裹挟而来,飞在空中的鸟儿用嘴衔来,甚至,那种子被鸟儿吃进肚子、经过胃肠,变成屎粒拉出来落进土里,也还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这世界上有什么力量能够杜绝并剿灭情欲和爱的力量呢?杨剪梅老家的山里出产人参,据母亲活着时说,人参苗很怪异:认真地拿了种子去种植和培栽很难成活,那种子必得被一种叫作“人参鸟”的小鸟吃进肚子,再变成屎拉出来落在土里以后才能成活。杨剪梅听了这话就想,种子的力量有多么顽强,情欲和爱的力量就有多么繁茂吧?情欲的实质是繁衍,而“繁衍”对抗的恰恰是“死亡”。死亡有多么狰狞,情欲就有多么葳蕤壮烈,生命就会多么繁茂浓郁。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扼杀情欲。谁能滴水不漏地占有别人的生命呢?她只要当下,她只要此时此刻,她只要看得见摸得着的真切和实在。她清楚地知道,唯有这当下的此时此刻属于自己,别的一切都无可把握,任何人都只属于自己不属于别人,想要抓住别人只能辜负自己,想要圆满自己,必先成全别人。

杨剪梅想,家庭大于婚姻,婚姻大于男女。男女走进婚姻和家庭以后,都不再是纯粹的男人和女人,各种各样的角色及职责会把双方的性别成分挤逼和压缩到最小份额,甚至完全磨蚀并中和掉那出自天然的性别本色。对丈夫来说,妻子不再是“女人”,对妻子而言,丈夫也不再是“男人”,于是,去婚姻之外寻找异性,来确认、激发和满足自己的性别需要,似乎是必然。自己是王水躲的妻子,还同时兼任他的公司老板、内务管家、贴身内勤、三餐厨子、纪律检查官、道德审判师以及终身伴侣等诸多角色,这每个角色都要把原本的“女人天性”分去一定的额度,对丈夫而言,自己身上还剩多少“女人性”,可想而知。注定了,当一个女人作了某个男人的妻子,便做不成他的女人了。嫁给哪个男人,就等于失去这个男人,近就是远、亲就是疏,细想真是悖谬。男婚女嫁、终生厮守,两个人要具备怎般的修炼才会相互激荡、彼此成全啊。作为一个女人自己的确活得很“骄傲”,但却恰恰被“骄傲”所伤,就像笑雪,因为美而被她的“美”所伤,一个人也许容易击败自己人性中固有的短板,却恰恰战胜不了自己的优势,使那“优”反而成为最致命的“劣”。

也就是这时候,杨剪梅理解了那句俗滥不堪的流行语:“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这句话看似平淡无奇、漫不经心,却包含了千折百转、回还碾轧又死去活来的煎熬烹煮。她想,人们实质上并非真不在乎“天长地久”,而是因为知道要不来也得不到,只好自我安慰地退而求其次,去在乎“曾经拥有”。超越“天长地久”,承认“曾经拥有”,这里面包蕴了多少的无奈、绝望、妥协以及对世事的洞明、对人性的豁达以及对美好梦幻的决绝啊。她想,那每一个说出这句话的人都饱蘸着一腔热血和满眼冰骨透心的冷泪吧?“曾经拥有”,这是决绝之后的顽强,是对生命的不屈不挠的强悍和挚爱。“天”的确足够长,“地”也的确足够久,在这地久天长中,任何人都只能是转瞬即逝的“曾经拥有”。

杨剪梅想,那“曾经拥有”的每一瞬间和每一刹那,都将定格成永恒。永恒就是瞬间,瞬间就是永恒。没有永恒的生命,只有永恒的瞬间。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是一个时段的存在,这时段如同一条线,这条线无论长短曲直,都由一个又一个最微小的节点连缀而成,就像珍珠项链由一颗一颗的珍珠连缀,就像挂在老和尚脖颈上的佛珠由一颗一颗的菩提子穿成。一颗佛珠就是一个节点,一个节点就是一个瞬间,那每一个瞬间都直抵永恒,每一个瞬间都是完整的生命,就像每一滴露珠都能映射整个太阳那样,她要把每个生命的瞬间节点都当作一辈子来享用和占有,变本加厉、竭泽而渔,不择手段、不遗余力。她就是要不择手段、不遗余力地汲取生命的汁液。此前她的生命是一段一段地度过的,今后她要一个点一个点地度过,她要把生命磨成一颗一颗的珍珠,让每一颗珍珠都光华璀璨、照彻死亡的长空。有时候,小豆豆刚刚发完一场高烧,从晕厥中九死一生地侥幸醒转过来,死神那只秃鹫的黑色羽翼还没有从视线里消失,杨剪梅就钻进厨房烈火烹油、大辛大辣地做起美食佳肴来,把肉块剁得噼啪作响碎末飞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