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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谁的殓衣在暗夜狞笑(1)

杨剪梅从桂嫂身上才慢慢领悟到,“小日子”,“小日子”,日子须得从小处着眼,点点滴滴用心经营。自己此前不是在安适恬淡地过日子,而是在“战斗”,也不知道对手是谁,一天到晚摆出副战斗的姿态,更不晓得为了什么而战。此刻,一杯清茶、两只水果,或是半捆青菜,那最平凡最凡庸的事物在她眼里都变得有韵有致,也都让她感到殷切实在、看得见摸得着的好。那日子的“好”,终归要落在细处、小处和实处的,愈大愈没着没落的空和假。以前,她只一心拼了命地要抓住王水躲,仿佛是,只要些微松松手,王水躲就会像滑溜溜的鳗鱼,从她的手指缝里溜脱,把她弃绝于人生的沙滩,令她涸泽而死。经过了那么多的世事沧桑,杨剪梅才意识到,一个女人活在世界上,除了抓住自己的日子,别的什么都抓不住。

说到底,大家的命运都在上帝他老人家手里攥着,在那只大手的掌控下,人人自顾不暇、如履薄冰,连自身的命运都难以把握,谁还能抓住别人呢?笑雪想抓住端木春阳,搭上青春、搭上身子,甚至险些豁出了命去,端木春阳还是跟她成了陌路;端木林竭尽全力想抓住笑雪,借助红药丸、借助画笔和颜料,出师未捷身先亡,把自己累死在了婚床的沙场上;她自己想抓住小豆豆,进而借助小豆豆抓住王水躲,小豆豆却从出生就注定了夭折的命运;前夫张子良想抓住她,赌气去深圳捞世界,被恶性肿瘤带走了;刘文娟想抓住陶明辉,丢掉了自己的子宫;陶明辉要抓住步慧方,丢掉了一条腿。这世界上谁能抓住谁,谁又能真正抓住什么呢?没有人能够成为别人生命的依靠,也没有谁能成为谁的灵魂宗教,“爱情”是一团自我麻醉的紫色雾霭,谁向那团雾霭扑去,谁就会因失重把自己撞碎,就像涌向岩壁的波峰浪涛,以怎般的力量和激情涌向岩壁,便将以怎般的惨烈被撞碎。能够牢牢抓在手里的,唯有自己,唯有当下,唯有一事一物,唯有稍纵即逝的这时这刻,唯有一片菜叶一粒米。这世界上所有的大事,哪怕天大地大,最终必须从“人”出发并落实到“人”身上,而人活在世上就是过日子的,草木怎么生长,人就该怎么过。

杨剪梅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徒劳无益地摧残自己了,她平静地接受了时间,接受了岁月,接受了衰老。王水躲从二十出头就陪伴在她身边,由英俊小伙子变成了中年男人,还一如既往地伴着自己,就算那王水躲此刻从她身边离开,也算对得起她杨剪梅了,老天爷没有规定,王水躲此生必须卖断给她杨剪梅。王水躲不欠她什么。他陪一天她就赚一天,陪一年她就赚一年,她应该对王水躲点点滴滴的付出都充满感恩之心,否则就是贪婪。以前,杨剪梅对“衰老”感到深恶痛绝、不能面对,此刻,她认为“老”也许是上帝能够给予一个人的最大福祉。在这个危机四伏、险象环生的世界上,谁能保证自己能够平平安安、寿终正寝地终老呢?从这个角度讲,老一天就该自豪一天、老一年就该庆幸一年,愈老应该愈骄傲、愈感恩戴德,“老”也是不可多得的成就。杨剪梅想,远的姑且不论,就拿身边最近的人来说:自己的前夫张子良没能老到七十岁,大画家端木林没能老到七十岁,陶明辉的前女友步慧方更是远远没能老到七十岁,同样,如果没有奇迹出现,小豆豆也绝不可能老到七十岁。“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那么,她杨剪梅自己,包括老公王水躲,甚至女儿笑雪,谁又能信誓旦旦、确凿无疑地保证能活到七十岁呢?一个人可以保证赚到几百个亿,但没有人敢保证自己能活到七十岁。

老,却原来竟是天大的恩惠和福祉啊。接受了时间、岁月和衰老,杨剪梅变得无所畏惧,感觉只要活着,般般都是好:一饭一蔬是好的,一鞋一袜是好的,太阳是好的,月亮是好的,疾病是好的,苦毒是好的,伤心是好的,绝望是好的,所有的存在她都照单全收,上帝给什么她便爱什么,所有的给予都是值得感恩的馈赠,包括死亡。杨剪梅进而想:这世界上如果不存在死亡,人人都活成数千岁的老妖精,那该怎般的恐怖和荒谬啊。

杨剪梅和王水躲都不再自问带小豆豆到世界上来是对还是错了,对也好、错也罢,作为生命小豆豆已经存在,这才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既然他存在,那么,除了爱他,还能做什么呢?杨剪梅和王水躲两口子把自己的全部心血都倾注到了孩子身上,爱他,也感受这爱。小豆豆仿佛一个容器,把他们心中的爱装载起来,使他们终于获得了宁静,不再百爪挠心地忐忑和折腾了。他们接受了小豆豆的存在,也让自己艰难地接受了小豆豆随时可能夭亡的事实。正因为知道小豆豆随时可能夭亡,他们的爱更浓厚也更深切了。他们爱小豆豆,爱彼此,爱周围值得爱和不值得爱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件最微不足道的事物,包括一只麻雀一只狗,一根豆芽一棵葱。小豆豆用自己注定短暂如流星般的生命,教他们慢慢地体味“爱”和“死”的真意,教他们懂得了许多简单而深奥的道理。小豆豆仿佛一盏神灯,烛照了大人的蒙尘之心,并擦亮了他们昏昧的眼睛,使他们重新感受到生命的晨曦。杨剪梅相信:小豆豆就是一道“光”。上帝用这昙花一现的“神光”划破天际,就是为了警示和提醒生命的存在和短暂。

因为小豆豆随时可能因高烧而晕厥以致夭亡的缘故,他们每天都在做着迎接死亡的准备。在杨剪梅的感觉里,小豆豆每次发烧都不折不扣是挑战死亡的极限冲刺。她和王水躲采取了一切能采用的办法来阻止高烧的发生,然而,每间隔一段时间,不明就里的高烧还是要如期而至,如同秃鹫伸出尖利的魔爪,它把小豆豆抓在手里恶狠狠地肆意蹂躏,折磨得小豆豆死去活来。这可恶的不速之客令他们束手无策、防不胜防。每一轮高烧到来时,小豆豆就会如同被毒蛇扼住了脖颈,先是惊悸,然后抽搐痉挛,以至于口吐白沫晕厥过去。每一次晕厥,对小豆豆来说都是真刀实枪的死亡演习。

每一次都是,眼睁睁地看着孩子痉挛抽搐着觉得肯定是死定了、死定了,但在最紧要的关头,那孩子又挣扎着缓缓地呼出细若游丝的一口气再重新活过来。这样的生死肉搏折磨得王水躲和杨剪梅都快要崩溃了。每一次孩子因高烧而晕厥,杨剪梅就会不无罪恶地联想到她最爱看的芭蕾舞《天鹅之死》。天鹅垂死前的挣扎和孩子的痉挛抽搐如出一辙,令她裂骨焚肝。她不理解上帝为什么要选中这样一个可怜而又柔弱无助的孩子,以特写的形式来细致入微地演示残忍的死亡程序,她宁愿被选中的是她自己。有时候她想,上帝选中一个手无寸铁、毫无反抗能力的孩子,是不是专门为着要教她这样的成年人学习和接受死亡呢?孩子像羔羊般被攥在死神魔爪里,那死神肆无忌惮、任意妄为,时而把孩子面团般捏成圆的,时而又把他挤成扁的,时而恶狠狠掐住他的脖子,时而又狞笑着扼住他的咽喉,令她和王水躲目不忍睹。许多时候,她怀着深深的罪恶感在心里默默地祈祷,让上帝干脆利索把孩子带走,不要这般钝刀慢刮地凌迟般摧残孩子。

那柔弱的孩子竟是有着如此出人意料的强韧生命力。杨剪梅也不知道,小豆豆晕厥和昏迷过多少次了,每次他都逃过劫难,成功泅渡过死亡之海,艰难地重新攀登上生命之岸,并在自己的怀抱里安全着陆。杨剪梅想,孩子之所以会一次次地逃过劫难,恰恰正因为他是个孩子的缘故。他混沌无觉、憨稚嗔痴,如同小动物,不知道什么是死,什么是生,不懂得畏惧绝望,亦不懂得悲伤哀痛。风暴来时,他任凭风暴袭击;风暴过去,只要能挣扎着睁开眼睛,他就会努开嘴巴憨稚地甜笑,几分钟以前刚刚经历的生死劫难完全地雁过无痕,每一次重新睁开眼睛对他而言都是新生、都是惊喜、都是人之始初。那孩子很乖,你说一声:豆豆,吻一个来!他就会努起自己的小嘴,“喷儿”地吻你一口。杨剪梅觉得,孩子那一吻美好得叫人想要化掉,孩子的笑脸纯净得叫人能够羽化成仙,哪怕豁出命去,也要去护卫它免遭毁劫。然而,她清楚地明白:终有一天,孩子会沉溺在深不见底的死亡之海,一去不返。那一天迟早会到来,或者一年半载后,或者可能就在明天,不,甚至可能是此刻此时的夜半时分。小豆豆的生命朝不保夕,死神每一分秒都可能从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