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男女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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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荒野

桂嫂虽说是个乡下村妪,也算经历过风风雨雨,心中自有乾坤。从胡同口下了端木春阳的出租车,她顺便买了些香葱和芫荽,回家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那样准备了晚餐,笑雪问她为什么出去老大工夫,她说,到小区外面的公园里遛了几圈。吃过晚饭,桂嫂把厨房收拾利落才回自己的小屋,先关上门,再给端木林的画像换上香,然后,默默凝视着主人,跟他絮絮地叨念了一番话,才开始动手收拾东西。

说实在的,桂嫂连“艺术”两个字都不认识,她珍重那些画稿,仅仅因为那是主人的遗物和手迹。她也不晓得什么是“爱情”。细究起来,她对端木林的感情也与爱情无关,那是远远超越爱情的、更加纯粹和高贵的感情。与她的感情相比,“爱情”太过轻飘庸俗,配不上她。端木林活着时,被各色人等追逐包围,她只能远远地像仰望明月那样黯然神伤地仰望他的背影;他过世以后,别人都弃他而去,自己终于可以无限地靠拢他,独自拥有和亲近他,放心大胆地凝望他的画像、随心所欲地抚摸他的画稿了。那画稿上的每一笔、每一画,每一道墨迹和每一块色彩,在桂嫂看来都是端木林的精魂之所寄。可是现在,他的妻子,还有他的儿子,都一心想要把这些画稿拿了卖掉去换钱,这是要她的老命哩。那每张画纸上都附着着主人的魂魄,怎么可以卖掉,让他孤苦伶仃地流落到陌生人手里呢?她在梦中答应过,要把这些画稿一张不少地带到那个世界去,亲手交给主人的,若是被他们卖掉,自己拿什么脸面去见地下的主人呢?

桂嫂现在明白了,张笑雪把她接来自己家,和端木春阳一样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入山不怕虎伤人,只怕人情两面刀,她要远远地独自带着这些东西逃跑,死也不能把东西交到那两个人手上。杨剪梅家里住的是二层小楼,桂嫂住在靠近大门的厢房里。她先把东西用被单包裹好,凌晨更深人静的时候,悄悄打开大门来到街上。好在那些画裹在包袱里也不重,她一手挎着包画稿的包袱,一手挎着包画像和衣服的包袱,乘出租车径直向火车站驶去。

杨剪梅和笑雪发现桂嫂失踪后,第一个念头就断定,桂嫂被端木春阳哄骗走了。笑雪也顾不得多想,火速出门追去,地毯式地把火车站和飞机场搜索个遍,也没见踪迹。一家人分析断定:他们可能半夜就离开郑州了,若是坐飞机,此刻应该已到深圳。杨剪梅建议笑雪立刻买张飞机票,到深圳桂嫂家里去探明情况。笑雪查询得知,当天机票已售罄,便订了第二天的机票。谁知,到了当天下午四点多钟,端木春阳却找上了门来。他和桂嫂约好了在胡同口见面,早等晚等不见人影,他断定是张笑雪把桂嫂拦下了。再迟飞机就要误点,于是,他便不管不顾地硬闯进笑雪家,要强行接走桂嫂。看到突然出现的端木春阳,母女两人都吃了一大惊。笑雪直截了当告诉他:桂嫂不见了。端木春阳不肯相信,认定她们把桂嫂藏匿了起来。笑雪反问:是不是你自己把桂嫂藏了起来,然后贼喊捉贼、倒打一耙?端木春阳拿出口袋里的两张机票向她们证明,桂嫂自愿跟他回深圳,否则不会把身份证交给自己。笑雪也拿出了她订的机票,证明她和妈妈确实不知道桂嫂去了哪里,正准备去桂嫂老家找她呢。

双方出示了机票才都明白,桂嫂自己走掉了。看来,这老太太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般简单,她是贪心不足蛇吞象,想独自占有那些画。确信桂嫂不在笑雪家,端木春阳立刻救火般地向门外走去。笑雪打电话给机场工作的朋友,让他关注当天去深圳的航班是否有退票。端木春阳那般匆忙,肯定是想在第一时间抢先赶到桂嫂家里。事情明摆着,谁先找到桂嫂,谁就会抢占掌控权。她乘坐第二天的航班去深圳已太迟,到时候连黄花菜都会凉透。为了节省时间,她直接去了机场,刚赶到就接到朋友电话,已替她购得一张退票,再晚五分钟,她就登不上机了。

笑雪急急慌慌上了飞机以后,吃惊地发现她的邻座居然是端木春阳。显然,自己拿到的正是端木春阳刚退掉的机票,这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无巧不成书”。她挑衅地瞥了端木春阳一眼,端木春阳也意味深长地瞄了她一眼,两个人都没说话,装作闭目养神的样子各自满怀心事地坐在那里。端木春阳想,自己居然会把桂嫂的那张机票退掉,白白给了张笑雪一个机会,简直鬼迷心窍。坐在旁边的张笑雪更是百感交集、心事滔滔:自从分手后,两个人再也没有这般近距离相处过。此刻,紧紧地挨着自己曾经痴情恋慕的心上人坐着,却已是咫尺天涯、形同陌路。

时间像笨拙而又该死的蜗牛,也不知道煎熬了多久,终于,飞机缓缓着陆,端木春阳和张笑雪下了飞机,分别钻进一辆出租车里,直冲深圳郊区桂嫂的老家奔去。仿佛是,谁早赶到一秒钟,谁就能把整个世界据为己有。市区拥挤,出了市区行走到乡间土路上,两辆出租车便比赛样摽上了劲。端木春阳的车领先一大截子,他却还在一个劲儿地催促司机,让他加大油门、提高速度。张笑雪也不甘落后,恨不得让自己乘坐的车子生出翅膀,飞到端木春阳前面去。好在乡下村路上车辆少,两个的哥甩开膀子,也乐得玩一回飙车。结果,前后没错十分钟的工夫,两个人分别赶到了桂嫂家里。桂嫂家没有院墙,破旧的三间正屋和两间厢房就那么袒裸在一片空地上。正房门锁着,厢房门亦锁着,扫一眼就知道,桂嫂不在家。院子里长着几棵桂花树,树下有两个青砖砌成的小方坛,里面种着青菜,两个人便在那方坛边的青砖沿子上面对面坐了下来。一路奔波劳顿,他们都十分疲累,也都默契地相信:桂嫂此刻正奔赴在回家的路上。除了这里,她没有别处可去。必须死守在这里,不能离开半步。

时间艰难地往下挨着,每一分钟都漫长到令人难耐。端木春阳满脸焦虑地斜倚在树干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张笑雪闭了眼睛打起盹儿来。整整两个小时过去,院子里依然静悄悄的。两个人坐一阵子,站一阵子;站一阵子,又来来回回溜达几圈。桂嫂没有手机,没办法跟她联系,除了“守株待兔”别无良策。又等了两个钟点,夜亦愈来愈深,很显然,桂嫂这天晚上不会回到这里来了。张笑雪实在困得撑不下去,厚着脸皮去敲邻家的门。邻家大嫂披衣出来,弄明白他们是从城里来找桂嫂的,便打开了自家厢房。她错误地把端木春阳和张笑雪当作了小两口儿,一个劲儿地请他们进屋歇息。张笑雪也顾不得解释就走进了屋子。厢房门上没有锁,那门关不严实,手一松就会裂开两寸宽的缝隙,她也不管了,只和衣倒头便睡。端木春阳又在外面硬撑了一阵子,透过门缝隙看到大嫂家厢房里还有一张长条沙发闲在那里,踌躇了几番,还是推门进去,胡乱缩在沙发上躺了下来。于是,这一对曾经的恩爱情侣、法律上的“后母”和“继子”,此刻的冤家和仇人,就这样鬼使神差地睡到了同一间屋子里。

凌晨公鸡啼叫头遍的时候,两个人都醒了。张笑雪从床上坐起来,看到瑟缩在沙发上的端木春阳,呆呆地愣住了。想当初他们还是一对相亲相爱的恋人时,有次两人骑了自行车去野外远足,傍晚时分累得骑不动了,也是借宿在农户家里,却感觉比睡大酒店还要幸福。此刻,他们在这种境况下同处一室,却已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沙发只有一米来长,端木春阳抱头缩脚地蜷在上面,看着他那副不仁不义的嘴脸,张笑雪忍不住愤愤地说道:端木春阳,你休想抢走我的画。我张笑雪不会再那般软弱可欺了!

端木春阳猛地从沙发上坐起来,讥讽地说:我搞不明白,那些画怎么就成了你张笑雪的呢?

画稿以我为模特,当然就该归我所有。

照你的逻辑,画家以猪为模特完成一幅作品,这作品就该归猪所有了?

你骂谁呢?

我谁都没骂,只是要把道理讲讲明白而已。

你如果还懂那么一点点道理,就不会在父亲尸骨未寒时,冷酷地把父亲的妻子赶出家门。你剥夺光了后母的一切,现在,连佣人手中的几张废画稿都穷追不舍,这道理恐怕只有强盗才懂吧?

我强盗、我无耻,我都认了。你张笑雪高尚,为什么也千方百计打桂嫂主意呢?你处心积虑地把桂嫂从深圳挟持至郑州,又千里迢迢、分秒必争地从郑州追到深圳,饥寒交迫地守在这破旧小屋里,你图什么呢?

我在为自己的名誉抗争。你父亲是作为私藏品创作那些画的,那是我们夫妻自我赏玩的私密之物,你若是企图把那些东西抢夺出去兜售,我会跟你拼命的。你父亲地下有知,也不会放过你!

端木春阳知道,自己能把别墅和其他财产争取到手,是有父亲的遗嘱白纸黑字地放在那里。这些画稿不在遗嘱之列,如果桂嫂坚持,归桂嫂所有从法律上也讲得通。只要控制了桂嫂,也就等于控制了画稿。为避免矛盾激化,自己不能再直接跟张笑雪理论,要采取“曲线救国”的方略,努力撺掇桂嫂,让她一口咬定:不管是父亲端木林,还是张笑雪,既然亲手把东西扔掉了,就意味着放弃。东西是桂嫂捡来保存的,就该归她本人所有。只要桂嫂死守不放,张笑雪就束手无策。如果自己和张笑雪对簿公堂,最好的结果很可能是:二一添作五,一人分一半。如果张笑雪和桂嫂对簿公堂,张笑雪就可能一败涂地,连半张都争不到手。对自己来说,最好的策略是:表面不露声色,暗地里撺掇桂嫂和张笑雪抗争到底。只要东西能够保全在桂嫂手里,也就等于保全到了自己名下。

为了转移矛盾焦点,把战火引至桂嫂身上,端木春阳缓和了语气,作出十分诚恳的样子对张笑雪说:我对桂嫂手里那些画不感兴趣。那不过是些废弃残稿,如果是正品,父亲不会扔到垃圾篓里去。至于你的那些画像,不过私房闺密之物,根本不适宜拿出去公开拍卖,我要那些东西能派什么用场?我找桂嫂,是想接她去我家照顾孩子。笑雪道:你把孩子丢在家自己守在这里,也是为了孩子吧?端木春阳很认真地说:孩子我确实不大放心。但,我现在更担心桂嫂。桂嫂忽然失踪,不见到她本人,我哪里放得下心来?张笑雪挖苦道:说的倒比唱的还好听。你能保证,见了桂嫂,不向她讨要那些画吗?端木春阳一脸无辜地说:我的姑奶奶,我就是想要也要不成啊!东西是她捡的,当然归她所有。我凭什么问她讨要?从六十多岁的老佣人手里抢夺自家扔掉的垃圾,那不真成强盗了?

端木春阳忽然变作这副腔调,令张笑雪有些摸不着头脑。她相信:“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覆小人心。”端木春阳肯定不会打什么好主意。天大亮时,端木春阳回城了,他要直接到火车站出口候着,要在那里截获桂嫂,也同时给张笑雪制造个假象,让她误以为自己已偃旗息鼓,从而让她放松警惕。张笑雪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心说:无论如何,自己就是不见桂嫂不离开。坐在那里,满目萧瑟,她疑惑地想:这一切到底为了哪般呢?事情怎么弄到了此般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