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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山寨也疯狂(2)

为了替自己取个响亮得体的名字,使自己好运当头、一鸣惊人,扫荡去往日的霉运和晦气,宁石头好几天吃不香、睡不安,绞尽脑汁,把头发熬掉了几十根,脑细胞累死数千只,几乎把一本新字典翻烂才总算理出个明晰的思路来,心想:自己既然和“端木春阳”属于一父同根的亲兄弟,就该顺着“春阳”两个字往下排,叫作“端木春辉”。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念叨着自己替自己取的新名字:端木春辉,端木春辉,怎么念怎么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与此同时,他惊喜地发现,自己并非文盲大老粗,他骨子里还是很有文化很有才的。不是一般的有才,是特有才。听听看:“端木春辉”!既与“端木春阳”一脉相承,又珠联璧合、相得益彰,除了他以外,谁还能想出这般才华横溢的名字来?事实再一次证明: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他考虑,必须替自己印制几盒名片出来,这件事刻不容缓、势在必行。这名片要找出手不凡的名家设计,还要选择最好的烫金材质,要让别人一看就眼睛发亮。找谁设计呢?这是关键之所在。不过,这个问题暂时可以先搁置一边,要紧的是:自己那帮子酒肉哥们儿看到自己摇身一变由“宁石头”而“端木春辉”,会作何感想呢?“私生子”三个字端的不怎么好听。

接下来,宁石头开始替自己设计一段离奇而又合理的身世经历。无论如何,“私生子”三个字必须被坚决地规避掉。他绞尽脑汁、自以为天才地设想:自己三岁时跟着父亲端木林上街,父亲突然被一个奇特的场景所吸引,开始忘我地构思画稿,自己无意间走失,被姓宁的男人捡回家,很委屈很无奈地作了二十余载“宁石头”。现在,终于被父亲端木林矢志不渝、千辛万苦地寻回,恢复了“端木春辉”的身份。因为对事业的痴迷而弄丢了儿子,这应该算不坏的画坛花絮吧?宁石头对自己的构思能力感到十分得意。他想象着,这样一段“名人逸事”若是被记者们捕获了去,不知会被他们的生花妙笔演绎成怎般动听的故事呢。好一段时间,他陶醉在这个莫须有的故事里醺醺然不辨东西,到后来甚至自己也信以为真了。

然而,悄悄摸到画展上见过端木林本人以后,宁石头突然产生了莫名的卑怯,以致改变了原先踌躇满志的计划,不敢贸然采取任何行动去接近端木林了。他原本打算马上去见端木林,以最快的速度取得端木林的认可和接纳,从而平步青云、彻底改变人生现状呢。可是,就在这“梦想”近在咫尺、唾手可得的时候,他愈来愈忐忑不安、疑虑重重。他看到,端木林虽年近花甲却风度翩翩,与他老人家相比,自己形容猥琐、难登大雅之堂,简直就是丑媳妇难见公婆,根本拿不出手来。站在镜子前仔细地端详自己,宁石头发现:自己个头不算低、相貌也不算丑,眉眼是端木林的眉眼,脸庞也是端木林的脸庞,可他就是感觉自己矮人一头、低人一膀。想到人们常说的“人靠衣装马靠鞍”的老话,他咬咬牙、跺跺脚,不惜血本,摒弃所有的“水货赝品山寨版”,破费一笔银子,去买来一套正版名牌西服穿上身,却仍然感觉自己是赖狗不上墙。怎么看都不像是名人富豪端木林之子,换句直白的话说,自己站在那里根本配不上端木林。不在个头和外形,也不在服装和鞋帽,那是骨子里的差距和气质上的壕沟。老话讲:心存仁慈人可贵,腹有诗书气自华。自己身上缺少的正是那种儒雅的书香文墨之气,哪怕从头到脚穿上世界顶级名牌,也还是个粗贱阿物,半丝高贵气都找不到。

翻来覆去地折腾了好久,把自己扭绳子吊腰地像拧麻花样拧巴了几个来回以后,宁石头痛心疾首地意识到:“富”和“贵”原来竟紧紧联结在一起不可分割。“富”绝不仅仅体现在金钱和物质上,那是一种精神上游刃有余的优越,一种进退有据的从容,一种举止有措的闲雅,一种雍容大度的底气。拿句粗鄙的俗话来说:“富”就像是养鱼的坑塘,而“贵”则是养在坑塘里的鱼。那坑塘愈深,养出来的鱼愈大,“天高”才能任鸟飞、“海阔”才会凭鱼跃,逼仄狭隘的空间滋养不出高贵的大气来,“贵”是要拿“富”潜移默化、长久滋养的,富生贵、贫生贱,马瘦毛长、人穷志短,生在穷坑里,不沾染贱气几无可能。就像自己,站在那里个头不比别人矮,眉眼也不比别人丑,却就是一身涤荡不去的“贱俗”,哪怕最高档的西装革履也遮挡不住与生俱来的小家子猥琐之气。

宁石头进而悲哀地发现,自己身上的“贱气”细究起来源远流长、非一日之垢:自己的母亲如若不是因为贫和穷,能牺牲掉爱情接受端木夫人收买她的钞票?自己的外公如若不是因为贫和穷,能让自己的闺女去做当时为世人极其不齿的裸体模特?“一夜可以造就一个暴发户,三代才能培养出一个贵族”,此话没假说。但是,为什么自己身为“贵种”,却偏偏生于“穷坑”,弄得个一身粗贱气呢?强烈的自卑和畏怯之心,使宁石头顾虑重重、忐忑难安。他琢磨,正式拜见父亲大人端木林以前,需得认真做番准备才好。他自惭形秽、底气不足,担心父亲大人会因他气质低俗、形貌粗鲁而瞧不起他,从而干脆来个翻脸不认人、耍赖不认账。毕竟,对一个尊贵体面的“上层贵族”加“社会名流”来讲,突然冒出个底层草根的“私生子”来,怎么说都不光彩。如果端木林不肯认账,他就会全盘皆输,必须做最充足的准备才能去拜见父亲,自己后半生的命运就在此一见了,这“一见”必须旗开得胜,否则就会弄巧成拙、功亏一篑。因为过于担心会把事情搞砸,使自己的命运陷入不可救药的死局,他瞻前顾后、疑虑重重,前怕狼、后怕虎,就像运动员上场前的极度焦虑,他对这一“见”寄托了太大的期望,仿佛千钧之重系于一发,如临大敌、草木皆兵。

当然,撇开一切不论,还有个最直接的障碍:他一向爱剃光头,他的绰号就叫“宁光头”,平日里他觉得光头又酷又省事,此刻情况不同了,他不再是个街头混混,摇身一变成了“名门之子”,他的形象必须配得上那贵族的“豪气”才好,父亲大人若是看到他叼烟卷儿、剃光头,满身的贱毛病,一准会对他心生烦念,并拿他当二流子对待。别的且不说,把头发认真蓄起来、把烟瘾戒掉,让手指和牙齿上被劣质香烟熏出的黄垢退去,再把那爆粗口说脏话的恶习改掉,让自己瞅上去稍稍地人模狗样那么一点,是最基本的准备。头发这东西要蓄起来非一夕之功,除了耐心等待,别无良策。谁知,就在他的头发刚刚麦苗样冒出“地皮”的时候,端木林却突然故去,给他来了个措手不及。他情急无奈之下,只得豁出去硬闯了灵堂。

儿子去端木家闹灵堂的事情,黄静婷事先丝毫都不知晓。作为五十多岁的老太太和四个孩子的母亲,她早已把端木林忘却在岁月的尘埃里。端木林请她做模特时,还是个籍籍无名之辈,几十年过去,他的头上已经笼罩太多耀眼的光环,天上人间、今非昔比,自己只是他光华人生中避之唯恐不及的“污点”。端木林是谁?名人富豪、大艺术家,人人敬仰的社会名流。自己是谁?人老珠黄、贫贱寒酸的市井老太。她有自己的脸面,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讨他端木林的怜悯,她唯一感到愧疚的只是丈夫宁文兴。掩埋在灰烬里的隐秘往事如同凶险的恶性肿瘤,潜滋暗长在心里,使她惶惶不定、如坐针毡。她曾经做过无数次同样的梦:宁文兴突然得知真相,暴跳如雷、痛不欲生,三个女儿都朝她脸上啐唾沫,邻居们则对着她指手画脚、挤眉弄眼。万幸的是,事情始终没有败露。

绵里藏不住针、纸里包不住火,儿子还是在无意之间发现了真相。当被迫对儿子讲出瞒藏了几十年的隐秘以后,她一边感到从未有过的解脱,一边又暗自庆幸:事情是儿子本人发现的,丈夫宁文兴还严严实实地蒙在鼓里,自己已经成功地瞒过了他几十年,要瞒到死才好。许多次,她承受不了巨大的压力,感到心里像匿藏着一窝毒蛇,那毒蛇一口一口不动声色又不止不歇地噬咬着她的心。许多时候,她想找个无人的空旷之地,大声地号叫,让整个世界都听到她的声音,哪怕被千人践踏万人唾骂也好。又有许多时候,为了不再忍受锥心的折磨,她想破罐子破摔地豁出去主动把真相对丈夫和盘托出。然而,看到丈夫一脸的平静和满足,她每一次都欲言又止,把话头拦腰掐断重又憋回心里,就像把千百只妖魔硬装进瓶子里,再死死地拧紧瓶盖。宁文兴老实木讷、单纯善良,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她怎么都不忍心用丑陋残酷的事实摧毁他的世界。于是,事情就这么一年年地挨了下来。挨得愈久,她愈无法开口,只能像一枚钉子那样,让往事锈烂进自己记忆的墙壁里。由于锈烂得太久,她相信,那记忆的墙壁上长满密密麻麻的毒蘑菇,摘下来能装满几大箩筐。

几十年下来,她独自把那几大箩筐的“毒蘑菇”都一枚一枚地生吞进肚子里,一口一口地慢慢咀嚼成碎渣,又一点一点地消化净尽了。那被消化的毒蘑菇变成硫酸样的胃液,时时刻刻地蚀灼着她,她的心如同烧陶的烂窑,千疮百孔、满目疮痍,老病灶上结着新痂,旧痂上又烂着新灶,那伤口嗞啦作响地冒着蓝烟,她捂紧窑口,不让一丝青烟泄漏,她的五脏六腑都被那青烟熏得乌黑发紫,快要变成焦炭了。她独自咽下这一切,只为换取一份平静和安宁。儿子得知真相,如丧考妣地哭了个昏天黑地。她以为,儿子是在为自己屈辱的身世而哭,谁知,他哭足哭够,却痛心疾首地指着她的鼻尖,责怨她太过软弱和愚蠢,没能把端木林那个男人套牢绑定。

按照宁石头的意思,母亲当初根本不应该接受端木太太那点钱,接了那钱等于铸下天大的错误,把他们母子俩的人生都葬送掉了。毕竟母亲那时候年轻貌美,深得端木林的宠爱,而端木太太又恰巧不能生育。如果母亲当年成功嫁给端木林,他宁石头就不是今天的宁石头,那将是怎样一番天地乾坤,拿膝盖骨和胳膊肘想想都知道。可母亲忍气吞声地为了一笔可怜的小钱,使他们母子沦落市井,终生为衣食奔波。就仿佛是,自己原本中了五千万的大奖,母亲却白痴样把中奖的彩票当废纸扔进垃圾桶里白白糟蹋掉,自己又从垃圾桶里捡了别人的残渣剩羹来果腹度日。宁石头怒其不幸、哀其不争,也只能将错就错、全力补救,争取最大限度的利益。宁石头没有跟老太太费那么多口舌。如此愚钝无知的老太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有口气还不如留着暖暖自个儿的肠胃呢。

儿子指天咒地发誓严守秘密,黄静婷才稍稍安下了心来。谁知,平地起风波,端木林竟是突然故去。她做梦都没想到,儿子宁石头会背着自己去端木家讨遗产,这实在比当众剥光她的衣服还要让她感到无地自容。宁石头想的是,不讨白不讨,否则太便宜端木家了。当然,他亦清楚:一旦自己站出来红口白牙去讨要遗产,就必须承认自己的“私生子”身份,还要无可避免地玷污母亲的名声,使父亲宁文兴颜面扫地。他也承认:养父待自己不薄,自己这样做差不多就是对父母的极大犯罪,但,他抵挡不住利益的诱惑。在他看来,弄到手一笔遗产,这是天上掉馅饼、地上白捡金的事情,千载难逢、百年不遇,过了这个村,就再也没这个店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自己这样做,也算是顺天理、随人欲,理所应当。他侥幸地想: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遗产讨到手,母亲不会知道。一个不识字的老太太,整天守在家里煮饭烧菜,能从哪里得知消息呢?

宁石头不知道,这种风化案比风跑得还要快。他头天出现在端木林的灵堂里,他母亲第二天就知晓了消息。那消息刊登在一份娱乐小报上,被宁家的亲戚们先看到,又辗转传到黄静婷女儿的耳朵里,最后在家里彻底公开。像端木林这样的公众人物,突然冒出个私生子来,这种新闻正是那些小报掘地三尺求之不得的猛料,怎么可能隐瞒得住呢?有两个记者很快找到黄静婷,要她详谈自己和端木林曾经的往事。黄静婷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勇气和家人面对,羞愧之下,当晚就吞服下足量的安眠药,到第二天被发现时,已经无力回天。宁石头一看是这般景况,立时肆无忌惮起来:母亲的命已搭进去,家人脸面也保不住了,还给那端木家留什么面子呢?他不仅要讨到自己那份应得的遗产,还要替母亲讨一份公道回来。他直截了当雇请了律师,铆足了劲头要跟端木家打官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