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男女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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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山寨也疯狂(1)

宁石头的母亲名叫黄静婷,出身草根百姓之家,没有文化,却颇具姿色,曾在贫苦无奈的景况下,做过端木林的人体模特,两人互生情愫。他们的私情很快就被端木太太察觉,端木太太很有手腕,她深知,这种事情不能吵嚷,吵嚷起来只能风助火势、更加不可收拾,男女间的感情就像春天的韭菜,不能拿镰刀去割。割一茬、生一茬,割得愈快,长得愈迅疾,像俗话说的: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举镰割草草愈茂,泼油灭火火愈烈。要想灭绝那野生的“韭菜”,有两种办法:一是不动声色,任其旺长,长到一定的时候,它自然力竭而衰。这叫作静观其变、无为而治。另一种办法是避开其枝叶,从土里把它的根挖断。这样,它表面虽然还是郁郁葱葱的翠绿,但无根很快就会蔫萎而死。当然,什么事情都不绝对。任由“韭菜”旺长,那韭菜也可能长成灌木丛,灌木丛再长成梧桐树。能够把“星星之火”消灭于摇篮,杜绝其可能蔓延的燎原之势,最好不过。那时端木太太还未曾意识到,女人终生都在“灭火”,那“火”却是终生都灭不尽,与其做个手忙脚乱的“灭火器”,不如自己去“以身试火”,甚或“引火烧身、以火攻火”。端木太太处心积虑地灭过几场火以后,自己也报复性地玩起火来,却上手就把自己玩了进去。她不知道,男人像孩子,天生玩心重,哪怕点上一百堆火,也还是个“贪玩”,火是火、人是人,火尽人退、安然无恙;女人性痴、嗔心重,一玩就当真,很容易玩火自焚。熊熊火光之中,能够全身而退的女人寥若晨星,进退自如者永远都是男人。

得知黄静婷的父亲生了很严重的病,正为大笔手术费发愁,端木太太狠着心,剜肉样拿出自己积攒的一笔很可观的私房钱,悄悄塞给了黄静婷,条件是:她要离开自己的老公,能躲多远躲多远。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保全自己的老公比什么都紧要,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必须让钱出场,一件事情弄到拿钱也摆不平的地步,就真是问题了。黄静婷冷静下来也意识到,长痛不如短痛,还是替父亲医病更现实。于是,带着屈辱,她很无奈地接受了端木太太的钱。为了断绝后路,使自己死心塌地、永不回头,她以最快的速度嫁给了一个名叫宁文兴的男人。结婚以后她才发现,自己居然怀了端木林的孩子。宁文兴木讷老实,没有发现端倪,黄静婷当时对端木林还心存浓烈的爱意,不舍得打掉刚刚坐胎的孩子。也是太过年轻,没有把事情考虑得那般复杂,怀着侥幸心理她生下了宁石头。宁文兴虽家境贫寒,对自己的妻子却是百般疼惜。黄静婷慢慢忘掉端木林,专心一意和宁文兴过起日子来。由于心存愧疚,她一心想替丈夫再生个儿子,却一连三胎都是女儿,宁石头就成了他们夫妻唯一的儿子。

宁文兴重男轻女,对三个丫头片子不怎么上心,唯独把宁石头当作宝贝疙瘩心头肉。他愈这样,黄静婷愈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熬过了大半辈子,怕处有鬼、痒处有虱,一次偶然的机会,宁石头在无意间吃惊地发现,自己的血型和父亲宁文兴不相容。换句话说,自己不是宁文兴的儿子。震惊之下,他悄悄拿这件事情质问母亲。黄静婷无奈,只得告知真相。当宁石头得知,自己居然是鼎鼎大名的画家端木林之子时,欣喜若狂之感抑制不住地油然而生,在他看来,这如同中了五百万大奖。与赫赫有名的艺术家端木林相比,自己的“名誉父亲”宁文兴简直不值一提。当然,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是个普通电工,勉强不致饿死。

宁石头做梦都在寻找发财的门路,一觉醒来,自己突然成了名人富豪之子,如同范进中举那样,他被“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大喜过望包围着,飘飘然摸不着东西南北,连走路都不知道先迈哪只脚才好了。自己应该叫“端木石头”而不是“宁石头”。宁石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遍又一遍新奇地叫着这个陌生的名字:端木石头,端木石头!怎么叫怎么觉得这名字高贵、大气,鹤立麻雀群。自己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人!宁石头被这个怪异的事实攫住,如同突然跌进梦魇,要么就是一头栽进了云端里,好一段日子无法适应这新贵的身份。他常常站在镜子面前端详着“陌生的自己”,低声念叨:你姓端木,你父亲是大画家端木林,你是名门富豪家的公子,你应该拿出公子的派头来,扬眉吐气、趾高气扬!面对镜子,他努力把脑袋仰到不能再仰,把胸脯挺到峭壁那般陡直,脸上的表情也调整到最佳状态,发现自己突然变了个人,气质不凡、风度翩翩。他一边赞赏地打量自己,一边在心里说:老子反动儿混蛋、老子英雄儿好汉,自己岂会永远屈居人下、穷困潦倒?咸鱼翻身、绝地逢生的日子已为时不远,好运道像个卖弄风情的小娘儿们,正搔首弄姿地向自己挤眉弄眼呢。

然而,对着镜子端详了自己很多次以后,宁石头又感到十分心虚:身上的行头没有一件上得台面,自己看上去也塌肩缩首、蔫头耷脑,完全没有富家公子的风度和气质。他翻箱倒柜地寻出自己最上档次的衣服和皮鞋,还从柜子旮旯里拽了一条领带出来,把自己从头到脚重新武装一遍。可是,愈武装愈不像,怎么看怎么别扭,彻头彻尾一山寨版水货。于是,他挖空心思换一身新的行头来,重新包装自己。有那么一阵子,他感觉自己由“水货”变“行货”,瞅着不怎么“山寨”了。为了彻底扫荡身上的山寨味,他着了魔般变着法子装扮自己:T恤衫买来一大堆,牛仔裤购回若干条,皮鞋也挑了好几双,件件都是顶级名牌。遗憾的是:由于囊中羞涩,那些“顶级名牌”全是仿版赝品。他特意仔细比较过,觉得“水货”和“行货”似乎没有区别,连纽扣和拉链都一模一样,然而,令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穿一身赝品水货的仿真行头,他还是气短心虚、手足无措,那衣服的牌子愈响亮,他愈心虚气短。走在街上,他下意识地听到人们仿佛都在对他喊着:冒牌水货!仿真山寨!于是,他只好脱下“名牌”,换上惯常穿的廉价地摊货,这才心里稍稍踏实那么一点。然而,那从小到大穿了二十余载的廉价地摊货却使他感到令人发指的汗颜和羞耻。自己是谁?名人富豪端木林之子“端木石头”啊!于是,他又脱下地摊货,重新换上仿版“名牌”。这样频繁地把身上的行头换来又换去,搞了段时间,连他自己也不确定自己究竟是什么玩意儿了。

对身上的“行头”着了阵子魔以后,宁石头又生出个新的毛病来:像娘儿们家那样迷恋上了镜子。作为一个底层粗莽之汉,在宁石头既往的生活中几乎不存在“镜子”这个概念。此刻,摇身一变,成为“名门富豪之子”,镜子成了他的生活必需品,只要稍有空暇,他就会像苍蝇那样叮在镜子上,半天不肯挪窝。最频繁的时候,一天恨不得照二十回镜子。他对着镜子左端详右打量,做出各种匪夷所思的怪异表情,还照着电视里的明星那样拿姿造势、扭捏作态,有时候做酷烈的深沉含蓄状,有时候做欲仙欲死的陶醉状,有时候又做痛不欲生的苦大仇深状,更多的时候,他正襟危坐、满脸深沉,做“名门公子”状,感觉自己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脸贵气。甚至,他突然觉得连自己的咳嗽声听起来都非同凡俗。他对着镜子咳嗽一声,再咳嗽一声,觉得那咳声威严而又凛然,有那么一瞬间,他会自己被自己的声音吓得噤若寒蝉、不敢动弹。

然而,无论如何他还是不敢确信眼前的事实,就像叫花子不敢相信捡到手的居然是狗头金那样。为了万无一失、绝对稳妥,宁石头花费大量功夫,通过各种线索和渠道,悄悄打探与端木林相关的资料和信息,并装扮成参观者,混进端木林的画展现场,亲眼目睹了端木林本人的风采,还偷拍了好几张端木林的照片。回到家里,他又从网上搜索到许多端木林各个时期的照片,把它们放在一起欣赏打量、反复玩味,愈打量愈敬仰得五体投地,也愈沾沾自喜和洋洋得意。当他看到,连市长大人都亲自接见端木林,并与端木林亲切握手的时候,那种欣喜若狂之感像电流样瞬间就传遍了全身,他激动得颤抖不止,气儿都喘不匀,一连做了几十个俯卧撑,把自己累得瘫倒在床上才勉强抑制住了兴奋难耐的战栗:那样气度非凡、声誉显赫的大名人居然是自己的生身之父,自己居然是那样一个名流富豪的儿子,这是怎般的荣耀啊。他想象着,那些平日里从不把他往眼里拾的街头瘪三若是知道他宁石头是谁,还不惊得把眼珠子暴出来,羡慕得哈喇子流出半尺长?他不姓宁,他姓端木!他父亲不是宁文兴,而是端木林。连市长大人见了都要礼让三分的大画家端木林!

知晓了自己的身世隐秘,宁石头再瞅他的父亲宁文兴,就怎么瞅怎么不顺眼了。整天穿一身褪了色的工装,抽最劣质的土烟卷,满口黄板牙,灰白间杂的头发茅草样乱蓬蓬枯巴巴,走起路来还弯腰驼背,以前熟视无睹没怎么察觉,此刻冷眼打量,他觉得宁文兴猥琐得上不了台面。继而他在心里怪怨母亲:放着端木林不嫁,为什么偏偏嫁了如此一个粗鲁糙贱货呢?退一步讲,就算做不了端木林的正室夫人,既然怀了他的孩子,做他的暗室侧房总可以吧?那些个有头脸的男人,哪个不在外头养女人?那养在外头的女人又哪个不比正室夫人活得滋润?正室夫人只是装点门面的幌子,养在外面的女人才是男人的宝贝疙瘩心头肉。母亲真真糊涂啊,简直是个不开窍的白痴!

不过,宁石头像发现了新大陆那般头一回发现,自己的母亲原来居然是个大美女。宁石头做梦都想搭讪上个美女,却从来都与美女无缘,不曾想到,自家母亲就是个绝版大美女。他偷偷打量,怎么看怎么觉得母亲就是个天生的美人,年轻那时节不知道怎般的光艳照人呢。趁母亲到妹妹家帮忙腌渍酸菜的工夫,他偷偷把母亲的箱子翻寻了一遍,居然翻出一张母亲年轻时候的画像。画像上的母亲十八九岁模样,美得让他不敢正视。看着娇羞艳绝的少女母亲,他惊得老半天不敢出大气,心里一遍遍地慨叹:天啊!天啊!天啊!自己的母亲居然如此这般的美,比张曼玉、比章子怡,比哪个都不逊色,怪不得把大画家端木林迷得晕头转向呢。只可惜母亲生不逢时,若是放在现如今这个时代,说不定她就是个红透半边天的大牌明星!宁石头想象着:自己的父亲是知名大画家,母亲是明星,成群的记者蚂蟥样天天紧盯着他,他的一举一动都被捕猎在摄像机镜头里,然后刊登在报纸网络和各种媒体上,美女们争相向他投怀送抱、自荐枕席,他则爱理不理、看上哪个是哪个。

当然,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白日梦。他母亲是个只会拿萝卜缨子腌渍酸菜的白发老太,父亲宁文兴是个水电工,生身之父端木林还不知道世界上存在着他这么个儿子呢。自己接下来要做的全部努力和唯一事业就是:取得父亲的认可,把自己的名字由“宁石头”改回“端木石头”。他把自己的身份证拿在手里,左端详右打量,觉得“宁石头”三个字锥心刺目、丑陋不堪,就像竖在街角的垃圾桶。他尤其痛恨那个“宁”字,恨不得当际就拿指甲把它抠挖掉,或是拿剪刀喀嚓一声干脆利索地剪切掉。他感到“端木”两个字雍容华贵、仪态万方,一看就超凡脱俗、鹤立麻雀群。母亲的脑壳进了水,把属于他的“端木”擅自稀里糊涂换成了简陋浅薄的“宁”姓,这种做法几乎毁了他的整个人生,最令人生气的是她还拿一块大石头压在他的命上,思及此,他怒火万丈。他进而觉得,养父宁文兴强加在自己头上的这个“宁”姓就像一件廉价粗布罩衫,把他天生的“高贵”一丝不露地遮蔽了起来,使他宝珠蒙尘,掩埋在暗无天日的漆黑里。大道纵横、诸事现成,云开日出、水绿山青!老天有眼,他此刻终于迎来了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人生又一境。他恨不得一觉醒来,自己脱胎换骨、一步登天,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由“宁石头”到“端木石头”的蜕变,名正言顺地出现在端木家金碧辉煌的别墅里,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享受女仆恭恭敬敬奉上餐桌的牛排咖啡。他转念又想,到时候干脆把那个“石头”也改掉,来个从里到外重塑金身。“石头”!这世界上最普通、最平凡、最不值钱的东西,想想就叫人丧气!被沉重的石头压着也永远不会有咸鱼翻身的时候,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不叫“宁石头”叫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