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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制造与扼杀

环翠峪是个乡村风景区,距离郑州不远,却非常幽静。时值清秋,漫山遍野都是火焰般的红叶,那红叶依据分布的位置呈现出不同的色泽和质地:有的深红,有的浅紫,有的红中带黄,幽密繁茂、错落有致。刘文娟在这繁茂中看到的却是萧条和枯索:“别浦鲤鱼何日到,锦书封恨重重。海棠花下去年逢。也应随分瘦,忍泪觅残红。”在刘文娟眼里,那秋叶的“红”无论多么貌似热烈,都给人凋残萎靡的感觉。那红,红得深沉;那紫,紫得优雅;那黄则黄得静谧,全都是拼力挣扎、气数将尽的不甘和不忍。到底是冷落清秋,树叶无论红得多么热烈都不喧嚣,花朵开得多么妖娆都不张扬,一切都不动声色,一切都隐忍不露,一切又都竭尽全力、当仁不让,一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惨烈、悲壮和决绝。

花草也好、树木也罢,都在不声不响地竭尽全力孕育自己的果实。环翠峪是柿子产区,到了深秋,柿叶脱落净尽,只剩下一嘟噜一嘟噜的柿子果,结疙瘩连串子地红醉着,如同无数的小灯笼,就那般极尽夸张而又毫无遮掩地悬挂于枝头,触目惊心、灼灼夺目,活脱脱就像挂在树上的硕大的“红豆”。“红豆”的相思原本低蕴内敛,此刻却张张扬扬地高高挂起,“相思”到了掩饰不住的绝望才会如此惨烈悲壮吧:“南国深秋可奈何?手持红豆几摩挲。累累本是无情物,谁把闲愁付与他?”看着满树醉红的果子,刘文娟就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腹中的胎儿。树上的果实到了收获的季节,腹中的“果实”也到了收获的时候。坐在树下草地上晒着暖融融的太阳,刘文娟默默想着那个探究过千百遍的问题:自己算是这孩子的什么人呢?妈妈吗?不是。姐姐吗?亦不然。姨母或姑姑?更扯不上。“父精母血”,自己并未提供卵子给孩子,从生物学意义上讲,这孩子跟自己丝毫瓜葛都没有,就是自己身体里的一个为时几个月的“小房客”。但是,他却实实在在地生长在自己的子宫里,如同一枚壮硕的柿子果,自己甚至能够想象到孩子那柿子果般酡红的小脸。

要杀死这孩子吗?

想到要扼杀掉这个小生命,刘文娟就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乡下老家父亲养的那条狗。那狗每怀了宝宝,都会特别小心谨慎。它心里好像清楚,自己要做妈妈了,必须爱护宝宝。每当要躺下的时候,总是慢慢地弯下两条腿,先让臀部小心着地,然后才轻轻地让沉甸甸的腹部缓缓平卧。动作轻柔缓慢,生怕惊着了肚腹里的孩子。等宝宝生下来,陌生人胆敢靠近它的崽娃半步,隔着丈来远,它就会愤怒地低咻起来。孩子们吃奶的时候,它会安详地微闭双目,任凭宝宝们在它身上肆无忌惮地厮打耍玩,哪怕把它的肚皮揪疼,它依然一动不动温驯地躺着,十足就是个好脾气妈妈。

“虎毒不食子”。刘文娟觉得,经过几个月的朝夕相处,她甚至产生了与这孩子相濡以沫的感觉。要把活生生的胎儿杀掉,她下不了那个毒手。她深切地意识到,自己竟是深爱那孩子的。这爱如丝如缕地揪撮着她,使她牵心扯肺、疼痛难忍。漫步在山坡上,听着风掠红叶的萧萧声,她心里对代孕这件事情愈来愈后悔。她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下致命错误,如今已是回头无路: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她决定把这个无辜的孩子生下来。自己当初和杨剪梅签订的那个“合同”关涉到一个生命的存在与消亡。对于生命,谁有权利签订生杀予夺的“合同”呢?但是此刻,一切都来不及了。作为合同的“产品”,一个活生生的胎儿已经存在。合同可以撕掉,但“产品”不可能随意销毁。当生命作为“产品”以金钱的方式通过合同产生时,这究竟是堕落和犯罪,还是科学和进步呢?

刘文娟相信,贫穷乃万恶之源。如果自己手头拥有足够的财富,她不会走上这条挑战伦理和法律的极端之路。开弓没有回头箭,骑上虎背横下心,她不愿成为扼杀生命的刽子手,也不愿半途而废放弃即将到手的人民币。金钱这种貌似最恶俗的东西,却难以超越。只有在真切地面对它的时候,刘文娟才意识到,原来“恶”和“俗”竟然是世界上最顽强的力量之存在,它见缝插针、步步进逼,使人进退维谷。只要一个人不能抛却自己的凡胎肉体,只要一个人还生有恶俗的胃囊,就避不开恶和俗。既然那孩子已存在于腹内,就豁出去把他带到人间,能怎么着呢?主意已定,刘文娟把关闭多日的手机打开才知道,杨剪梅两口子正疯了般在寻找自己呢。也是到了这时候两口子才意识到:代孕这种做法,就是拿生命作儿戏的残酷而又荒谬的游戏。如果刘文娟擅自打胎,或是带着胎儿逃走,他们将束手无策,所谓合同,不过一纸空文。

刘文娟回到出租屋重新安顿下来。杨剪梅每隔几天便给刘文娟送些新鲜水果,也陪她聊聊天。杨剪梅小心提防着,不让王水躲单独靠近出租屋半步,有时还要拐弯抹角地监测试探,唯恐刘文娟和王水躲发生瓜葛,这种行径令刘文娟非常愤怒:杨剪梅和自己虽是雇佣和被雇佣的关系,人格却是平等的。杨剪梅这样拿自己当下贱的盗贼提防,是对自己极大的污辱。仅仅因为她握有几个臭钱,就可以租借穷人的子宫来替自己生孩子,这本身已够恶劣,再那般跋扈,十足就是无耻。穷,她认了,所以她愿意把子宫出租出来,替自己赚取一笔脏肮而又屈辱的钞票,但,她不能忍受灵魂上被居高临下地俯视。她是个堂堂正正的人,唯一的短板只是贫穷。刘文娟发现,贫穷本身不是过错,但,由贫穷衍生出的附属品确确实实很难受人尊重:因为贫穷,一个人可能被围困在很低很小的空间,使自己的精神以及灵魂都无法舒舒朗朗地拓展。如果人生是一棵树,贫穷就如同养育盆栽植物的那只盆子,在客观上使这棵树扭曲矮化、萎缩变形,很难自自然然地迎风招展、傲然挺立;如果人生是一只鹰,贫穷就会扼住它的翅膀,使它极难展翼翱翔、飞掠长空;如果人生是一条河,贫穷就会削弱它的势能,使它无法汹涌澎湃、波澜壮阔。人们鄙视的是贫穷带来的“狭隘”和“逼仄”、“萎缩”和“钳制”,以及因此造成的精神向度的矮化和格局之小,而非贫穷本身。

就像自己,不管怎样骄傲,贫穷烙在身上的印迹都掩饰和否认不了。比如,自己的手指又粗又大,那是从小在乡下劳作磨砺的明证,与城市养尊处优的女孩们相比,自己的手就像农具样结实僵硬,她从来不敢大大方方地在别人面前伸出自己的双手。她深感,贫穷虽不是罪过,却永远不值得肯定和炫耀。但,作为贫穷者,她的自尊更敏感、更狭隘、更容易受伤,这却是事实。她从内心深处对杨剪梅这样连生孩子都要别人代劳的女人,愈来愈充满抑制不住的敌意。刘文娟知道自己这是仇富心理在作怪,然而,这人性的局限很难被超越。哪怕是一棵树,遭遇了土质或气候的病变,也会出现纹理的错乱和损缺,何况是肉体凡胎的人呢?“贫穷”对一个人灵魂的戗害比任何毒素都更甚,这不能否认。

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刘文娟也会偶尔想到王水躲,并感觉到不可思议的荒谬:自己与这个男人素昧平生、形同陌路,那男人的儿子却孕育在自己的子宫里。那男人是父亲,自己却不是母亲,他们从未在一起讨论过尚在孕育中的生命,也未曾分享过孕育的欣喜和苦乐,更不曾交流过创造生命的感受和体验。刘文娟在影视作品里看到,准父亲们喜欢把自己的耳朵贴于妻子的肚腹,很沉醉很幸福地倾听胎儿的心跳,但是,作为父亲的王水躲却从未享受过此般殊荣。他们这帮子人不是在创造生命,而是在“制造产品”,创造生命的原动力是、而且只能是爱,“制造”自己腹中“产品”的动机却是各怀心事的“功”和“利”。当孩子作为“产品”被“制造”出来后,心理是否会因此受到影响?他们这帮人胆大妄为得很可能逾越了上帝的底线。

杨剪梅则因刘文娟的存在忽然间对全天下的女孩都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仇恨。以前没怎么留意,仿佛“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触目所见到处都是蝴蝶般的女孩。女孩们如同初绽的梨花,一朵赛一朵地漂亮性感、风骚无耻,令她惶惶不可终日,恨不得逮住一个个掐死。更可恨的是,女孩们都清楚地知道自己鲜嫩美丽,厚颜无耻地拼命招摇,裙子短得不能再短、衣服露到不能再露,还要在胸前挤出悬崖峭壁般的沟壑,欲盖弥彰地挑逗男人的探险欲。她恨不得拿块布把她们兜头盖脑麻袋样裹起来,不让男人看到她们春光乍泄的鲜美才好。自己也做过女孩,怎么竟然不知道女孩如此这般地令人嫉恨呢?稍感欣慰的是:经过这场有惊无险的“胎儿失踪事件”,她和老公结束了旷日持久的冷战。她暗想:看来要个孩子非常必要。还没有出生,这孩子就发挥了纽带作用,能使她有信心打败女孩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