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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子宫瓶子胆结石

刘文娟斯斯文文、腼腆羞涩,内心却十分决绝,如若不是如此,她也不会选择“代孕”这条踩法律钢丝的极端之路。一般来说,女人冒险走极端都是为了男人,刘文娟也不例外。她和男友陶明辉自大一开始热恋了三年,黏乎得如同连体人。念到大四,陶明辉得到机会突然去了加拿大。两年多过去,陶明辉虽没有明确提出分手,但他的音信却愈来愈少。刘文娟隐约得知,他跟一个名叫步慧方的女孩走得很近。那女孩她认识,在国内时和她同校不同系,却非常有名,因为她出手阔绰、花天酒地,衣服和化妆品非顶级名牌不用,是个有名的“千金小姐”。

虽然刘文娟认为,陶明辉不可能爱上步慧方那样浅薄张扬的“花花公主”,却仍担心,天长日久他们会擦出火花。远在千山万水的异地他国,很容易惺惺相惜。想到男友要被抢走,刘文娟恨不得立时飞过去厮守在男友身边。但她家里贫寒,供她念完大学家里已是竭尽全力,毕业后工作太难找,想要迅速挣到出国费用几乎不可能,除非傍上某个大款阔佬。她的同学中倒也不乏“傍款者”,就像同学们戏言的那样:“傍大款是最温柔的劫富济贫之手段。”但,哪怕豁出去不要脸面,那条路她刘文娟也走不了。一则姿色不够香艳迷人,二则心已他属、情有所归。陶明辉出国两年多,她守身如玉、心无旁骛,做梦都想和男友团聚。经过千万次的挣扎,她选择了代孕这条路。她心想,如同出租房屋那样,把自己的子宫出租出去九个月,等十万元佣金拿到手,就可以出国和男友团聚了。子宫嘛,说到底也不过是上帝赐予女人的特殊工具,不用也是闲着,用过也没什么损耗。她非常清楚,“代孕”为法律所不容,也是绝大多数人不能接受的。但她想:这种事情,天知地知人不知,自己在这个城市熟人不多,只要待在房间不出门,几个月很快就会挨过去。等到瓜熟蒂落,就会像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那样,雁过无痕、蛛迹不留,不牵涉贞节,也不牵涉伦理和道德。实话说,她也早已不是黄花女儿身了。陶明辉在国内的时候,她曾有过两次怀孕流产的经历,这次代孕,不过是把前两次被中断的生理机能进行到底,完成一个既定的生理程序而已。

她选择的是“不供卵代孕”,自己与肚子里的孩子完全无关。有的代孕者不仅出租子宫,而且提供自己的卵子,还要和雇佣者上床做“造人运动”。那代孕者不仅要牺牲自己的贞操,生下来的还将是携带着本人基因的血亲骨肉,那样的代孕者实际上就是孩子的亲妈妈,但却不能享受做母亲的任何权利。她则仅仅只是“出租子宫”。子宫,就是孕育孩子的宫殿。自己从头至尾都与胎儿的父亲没有任何肢体接触,甚至,当胎儿在自己的子宫里已安全着床,开始抽枝萌芽的时候,她都未曾与那个男人见过面,她心理上没有任何不洁感,感觉只是在从事一项特殊“工作”而已。

当小小的生命在身体里面开始发育成长的时候,刘文娟的感觉也在发生着变化,那变化缓慢、微妙而又新奇独异,丝丝缕缕、丁丁点点,却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她愈来愈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并非与肚子里的胎儿全无关系。她呼吸的时候,那孩子也呼吸,她心跳的时候,那孩子也心跳。她惊奇地发现,自己从感情上居然是爱那孩子的。那爱羞涩腼腆、如丝如缕,暖融融的,很顽固、也很实在,如同抽丝结茧,牵牵绊绊、错综交织,她无法抵制这几乎是发自本能的爱意。不管是行走或是坐卧,她都会小心翼翼,生怕碰疼了孩子似的,只要闲下来,她的双手总是下意识地轻抚在腹部,仿佛在温柔地摩挲孩子。她悄悄问自己说:刘文娟啊刘文娟,你为什么要爱他?他是你的什么?你又是他的谁?他有爹有妈,只是暂时寄居在你的体内,是你身体里一个为时十个月的小小“房客”,作为“房东”,你只需依照合同如数收取“租金”即可。

然而,她还是爱。她每天都悄悄朗诵诗歌给肚子里的胎儿听,还放了美妙的音乐给他听,更多的时候,她独自喃喃地和那孩子说话。她问:孩子,你待在我的子宫里面舒服吗?感觉舒服你就美美地睡觉,不要拿小脚踢我呵。孩子,你愿意到这个世界上来吗?这个世界寒冷无比,比你此刻待着的宫殿差远了。不过,你不要害怕,你爸妈会给你提供同样温暖豪华的宫殿,他们很有钱呢。你来到这个世界上认识了爹妈以后,还会记得我吗?你长大了会来看望我吗?你应该叫我什么呢?姑姑?阿姨?或是大姐?

刘文娟觉得,这三种称呼都不适合。从血缘上讲,她对孩子而言就是地地道道、不折不扣的“陌路人”。正因为这个缘故,她曾经认为那孩子与一枚生长在肌体里的胆结石没有太大差别。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肚腹渐渐隆起,她顽固而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腹中怀着的不是一枚胆结石,而是个活生生的孩子,一个鲜灵灵的生命,自己就是那孩子的“母亲”。她的身体上也开始出现许多作为母亲的痕迹:鼻翼两侧生出了浅褐色的孕斑,星星点点,芝麻粒样;乳头变得蓬松发紫,如同熟透的葡萄。当然,她女性的潮汐停止了。看来,并不像她当初想象的那样:雁过无痕、蛛迹不留。不过,相比之下,这一切都无关紧要,刘文娟遭遇的最大麻烦是:男友陶明辉忽然要从加拿大回国。此刻,她的孕期已到第六个月,肚子里像塞了一只半大倭瓜。“代孕”的事情陶明辉半点都不知晓,自己突然变成了莫名其妙的孕妇,他能接受得了吗?

陶明辉的父亲猝然去世,他是回国奔丧的,飞回来以后才给刘文娟打的电话。从得知陶明辉回国的那一刻起,刘文娟就陷入了极度的惶恐之中。和男友团聚是她朝思暮想的事情。然而此刻,她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和陶明辉见面。她心想,咬紧牙关再坚持几个月,等钱到手,两个人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陶明辉赴老家处理了父亲的后事后,直奔郑州来见刘文娟。未回来时,刘文娟天天吵着想见他,自己万里迢迢漂洋过海地回来了,刘文娟却左抵右挡,磨磨蹭蹭不肯露面,她找的理由一听就知道是借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刘文娟自从怀上身孕,就按杨剪梅的要求,尽可能不使用手机,以免手机辐射影响胎儿健康。她一再地拒绝见面,那口气听上去又不像恩断义绝的样子,陶明辉为了探个究竟,便根据她的座机位置,按图索骥地找到了她所在的小区,傍晚时分,刘文娟在小区散步时,被陶明辉逮了个正着。

相见的瞬间,两个人都像傻子样愣住了。陶明辉万万没有想到,一周以前还在网上和他缠绵悱恻的女友,已经身怀六甲、大腹便便。事情已经败露,刘文娟只好把他请到自己的出租屋,以实相告。替人代孕这种事情,陶明辉闻所未闻。刘文娟给他看了自己和“雇主”签订的合同,他才不得不相信了眼前的事实。刘文娟一再向他申明,自己太想念他,想得快要疯掉,为了尽早与他团聚才想出了这个快速“生财”之道,自己和胎儿父亲之间井水河水两不犯,陶明辉还是不能理解。他死死地盯着刘文娟高高隆起的肚腹,觉得既匪夷所思,又恍若梦境。怀了别人胎儿的刘文娟,让他倍感陌生,甚至有种生理上的厌恶和排拒感。他本能地与刘文娟保持着身体的距离,仿佛刘文娟是棵带毒的蘑菇,要么就是某种“容器”,或者干脆就是什么“工具”。

在他看来,女人的子宫,那是世界上最神圣的东西,怀孕生子也是充满诗意的事情,是只有上帝和神祇才能参与完成的奥秘。这一切的美好、神圣以及诗意全被她和他们所做的事破坏殆尽。想到刘文娟躺在医院散发着来苏水味道的产床上,由医生拿着各种冰冷的器械,像撑开塑胶袋子那样撑开她的下体,往她的子宫里面放置进别人的精子和卵子,他就会产生本能的恶心感。他极力地克制自己,不让自己去想那些细节,他的大脑却十分顽固地专注在那些细枝末节上。他想,在整个操作过程中,刘文娟肯定像个泼皮老脸的妇人那样袒裸着身体任人摆布。陌生的眼睛在她的身体上肆无忌惮地逡巡,陌生的手在她的肚皮上往复摩挲,陌生的器械在她最隐秘的部位交织穿梭,最后,陌生的精子和卵子们在她的子宫里安营扎寨。此刻,她的肚腹里生长着个陌生的胎儿,她自己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孕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这个世界为什么竟会如此荒诞和诡谲?

某种东西在陶明辉的内心深处瞬息之间碎裂成片,爱情像只白色精灵,在他头顶的天空中盘旋了几圈以后,头也不回地振翅远去,只有空气无声地在他的耳边穿梭游荡。他默默地注视着刘文娟,就像注视一只装了某种东西的瓶子。回国以前,他曾经无数次憧憬过他们之间的相逢,可是此刻,他的身体如同蛰伏的冰川,不要说狂涛巨浪,连些微的涟漪和波澜都激荡不起来了。他的女朋友变成了与他完全无关的孕妇,她的子宫变成了类似于试管的器具,正在遵循医学和生理的原则,完成以金钱为目的的交易,他不能接受这个残酷而又荒谬的事实,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匪夷所思和不可捉摸。

刘文娟见他一直沉默着,就流着泪说:明辉,我现在就去打胎,可以吗?

陶明辉用力摇了摇头。

他无权作出扼杀一个生命的决定。按照他刚刚看到的合同,如果刘文娟此刻去打胎,相当于中途毁约,除了退还已收到的首付款,还要承担大笔赔偿,她往哪里去弄这笔赔偿金呢?就算即刻打掉孩子,她还是从前那个清纯可爱的姑娘吗?陶明辉木偶样呆呆地坐在那里,被恍如隔世的巨大茫然裹挟着,弄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他看看陌生的屋子,又看看陌生的刘文娟,耳畔忽然回荡起一段莫名其妙的旋律:“眼前的黑不是黑,你说的白是什么白?人们说的天空蓝,是我记忆中那团白云背后的蓝天。我望向你的脸,却只能看见一片虚无,是不是上帝在我眼前遮住了帘,忘了掀开?”他皱起眉头努力搜寻这旋律的出处,耳畔却只顽固地回响着一个令人欲哭无泪的句子:物是人非事事休,物是人非事事休!

刘文娟见气氛一直如此尴尬,感到心如刀割。她忽然记起来,陶明辉在国外时发邮件对她说,很想吃她亲手做的猫耳朵面,想得夜里睡不着觉,只好坐起来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就像在沉沉黑夜里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她兴奋得语无伦次地说:你还没吃饭吧明辉?你等着,我到楼下超市去买菜,回来给你做猫耳朵面。你等着,我很快就会给你做出来正宗地道、原汁原味的猫耳朵面。刘文娟几乎是飞奔着急急忙忙下楼去的,她回来时,陶明辉已留下他带给刘文娟的礼物,悄然离开了。

刘文娟就那么昏昏沉沉躺在床上,“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两周以后她开始考虑自己的处境:到了这一步,还有必要把代孕继续下去吗?痛定思痛,一想到作为未婚女孩,把自己赤裸的身体袒露在那些男男女女的医护人员面前,她忽然对代孕这件事情恨之入骨,同时也恨透了自己的贫穷。如果不是因为穷,自己能走到这一步吗?作为穷人,她为爱情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却还是失去了爱情。为什么有人生来嘴里就噙着金钥匙,而自己为了几张破钞票却要弄到如此狼狈凄惨的境地呢?不,她不要再把这件荒谬透顶的事情进行下去,她要打胎。她不要莫名其妙地沦为孕妇,她要做回刘文娟。但,腹中胎儿已经六月有余,自己每天都能感觉到胎动,小家伙翻身的时候,甚至能够触摸到他小脚的轮廓。要杀死他,下得了手吗?失恋的打击,再加上胎儿取舍问题,折磨得她坐卧难宁。刘文娟锁上出租屋,独自去了一个名叫环翠峪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