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石老大正往栅栏里圈羊,一辆三轮车一路吼着冲进院。
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从车上跳下来。石老大盯着他看,他也盯着石老大看。男人一张胖脸,脸上的肉东一堆,西一堆,很不对称。马华慌慌张张地从屋里跑出来,回来啦?石老大意识到汉子是男主人。见他盯着石老大不放,马华忙作了介绍。男人斥责,你怎么不长眼?他这个样子怎么能放羊?石老大插话,你试用几天,干不了,辞了我。男人哼了一声,不再理石老大,却在马华胸前抓了一把。这是一个粗野而霸道的男人。石老大痛心地想,马华怎么就嫁了这么一个男人。
石老大住西屋,他歇了歇,便去东屋提水。门敞着,石老大像往常一样走进去。男人的喘息和女人的呻呤劈脸甩过来,石老大脸一热,慌忙退出。石老大暗骂声驴,对男人没了任何好感。
夜晚,石老大难以入睡。男人和马华好象还在干那事,声音忽高忽低地传过来,搅得石老大心里乱糟糟的。那双活蹦乱跳的眼睛钻进石老大脑袋里。马华的性子、眼睛竟然和铁匠女人出奇地相像。石老大和马华对视时,总是把马华当成铁匠女人。石老大不知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幻觉,铁匠女人在他心里早已没了位置。想起此事,石老大就特别恨石川。
石川刚出狱那段日子,整天在家里睡大觉。石老大虽是恨铁不成钢,可石川落到这般地步,石老大也不好再说什么,每日依然早出晚归。石川蹲监狱后,石老大被镇里辞退。石老大一不会种地,二没有手艺,便在街上摆了个小食品摊,为抢一个好摊位,石老大不得不早起。辛苦倒在其次,石老大最恨也最无奈的是欺行霸市。欺行霸市的是镇长的外甥刘三洞。刘三洞总占着街中心最好的一个摊位,无论他来得多晚,那个位子谁也不能占。买货的人过来,别人不能招呼,须刘三洞先招呼。摆摊的都敢怒不敢言,不然,你就别想干这买卖。
一天,石老大起身穿衣服,石川问,你天天走这么早干吗?石老大说占摊位。石川说,晚上往那儿放块砖头不就得了。石老大叹口气,什么也没说。石老大还是去晚了,占了最偏僻的一个旮旯。石老大刚把东西摆出来,石川插着裤兜过来了。石川的头发还没长起来,没有遮掩的脑门上趴着一条蚯蚓样的长疤。石老大不知石川脑门上如何有了伤疤,他一直没敢问。石川过来问石老大走那么早,为啥占这么个破地方。石老大说别处都让人占了。石川指着中心的空位说,去那儿,那儿没人。石老大往那边扫了一眼,摇摇头。石川却要把车推过去。石老大急了,说,那是刘三洞的位子,咱不能占。石川愣了一下,问,谁是刘三洞?听了石老大的解释,石川呸地把嘴里的烟头唾出去,这又不是他家,凭啥这个位子就该他店?硬是把小车推过去。刚放那儿,刘三洞就过来了。石老大一脸惊慌,想对石川说句什么,石川却不理睬,低头摆东西。刘三洞站定了,脸渐渐抹了猪粪一样。
石老大冲刘三洞讨好地笑笑,忙把头掉开。
刘三洞问,这是怎么回事?
石川回过头,什么怎么回事?
刘三洞说,这个摊位是我的。
石川说,这儿没刻你的名字呀。
刘三洞大声说,谁都知道这个摊位是我的,这是规矩。
石川冷笑,这是公家的地盘,规矩是你自家定的吧。
刘三洞骂,少他妈扯淡。
石川额头那条蚯蚓像是跳了起来,他一把揪住刘三洞的领子,在刘三洞脸上响响地扇了一巴掌。
刘三洞恼羞成怒,把头抵过来,石川灵巧地一撤,就势踹了刘三洞一脚。刘三洞摔了个嘴啃泥。众人早对刘三洞恨之入骨,这阵儿没一个拉的。石老大喊,别打啦,别打啦!刘三洞爬起来,再次冲石川扑过去,石川使个绊子,将刘三洞绊倒,骑在刘三洞身上一阵猛打。刘三洞先是骂,之后就变成求饶了。石老大拼了牛劲把石川拽开,刘三洞已经起不来了。
刘三洞住院了,石川被拘留。
石老大去派出所看石川,所长柳青山指着石老大的鼻子破口大骂,妈的,生了这么个东西,你不捏死他,还来看他,嫌丢人不够呀?柳青山平时没这么凶,石老大知道是因为镇长的缘故。石老大赔着笑脸,说了一大堆好话。柳青山不肯通融,不让石老大看石川,还威胁石老大,石川会再度坐牢。
晚上,石老大揣了五百块钱去找柳青山。五百块钱的作用着实不小,柳青山的态度较之白天温和了许多,他暗示石老大要收拾石川的是镇长,石老大只能去求镇长。
石老大硬着头皮敲开郝镇长的家门。石老大站在郝镇长面前,堆出一脸谦卑的笑,郝镇长,我给你赔礼来了。郝镇长一张麻子脸,外号郝麻子,脸上从来没有表情。他瞪着石老大装愣,给我赔啥礼呢?石老大小心翼翼地说,石川不该打刘三洞。郝镇长哼哼鼻子,不该打不也打了?石老大说,石川没教养,你就赏他个脸吧。郝镇长冷笑,当初你干什么来着?石老大苦着脸说,我该死,生了这么个孬种,我也想管来,可……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实在是管不了他呀。郝镇长骂,铁匠驴磨鸡巴,你专往火口上撞,我有什么办法?石老大见央求毫无用处,便给郝镇长跪下去。郝镇长喝道,起来,你这是威胁我。石老大颤声道,郝镇长,我求你了。郝镇长奚落够了,才说,看你在镇里工作过的份儿上,我可以替你说句话,不过,派出所怎么处理,我可管不着。
石老大给刘三洞赔了礼,道了歉,答应再不和刘三洞争摊位,答应负责刘三洞的所有医药费。刘三洞本是争面子,石老大做到这份儿上,他也就不在医院躺着了。
刘三洞依然占着过去的摊位。
石川从拘留所出来,脑门上那道疤拧得像一条麻花。石老大知他咽不下气。石川什么也不说,只是啪啪地拽着手关节。
几天后,刘三洞突然赔着笑,让石老大占中心那个摊位。石老大以为刘三洞试探他,慌忙推辞。谁知刘三洞不依,硬把石老大的摊位挪到中间,而且一再说,这个位子今后是你的,谁也别想占。石老大如坠云雾。果然自此以后,那个摊位就成了石老大的,无论石老大去得多晚,那个摊位也空着。一天,石老大在街上遇见郝镇长,郝镇长还冲他笑了笑。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过了很长时间,石老大才从别人的片言只语中听到石川和郝镇长的一些事。石老大问石川,石川一口否认。
石川常在街头晃来晃去。石川已不比过去,在镇上说话竟然很有份量。从那时起,石老大就有些不安。虽说没人再抢他的摊位了,虽说许多人常冲石老大笑了,但石老大的不安日甚一日。石老大说不清自己害怕的究竟是什么,反正是不安。
初夏的黄昏,铁匠女人来找石老大。石老大多年没和铁匠女人来往了,就是在大街上相遇,石老大也不敢看她。石老大毫不否认自己喜欢铁匠女人,但只是在心底,他一直压制着,不让任何人看出来。铁匠女人找他,他很是意外,竟哆嗦了好几下,那是一种无法说清的惊喜和不安。铁匠女人虽然老了许多,但风韵犹存,只是她的眼睛失去了光泽,那两条鱼像是窒息多日,已经没了生气。石老大手忙脚乱地给铁匠女人让座,倒水。铁匠女人笑着说,快别忙了,我有事求你。铁匠女人的直性子倒是没变。石老大问她有什么事。铁匠女人诉说了原委。铁匠女人在街面上有三间房,那一带镇里要拆迁,别人家的房镇里给两万块钱,铁匠女人的房镇里只给一万五,她就是为此事来的。石老大苦苦一笑,这事我帮不了。铁匠女人说,你和石川说一声,他有办法。石老大的脸隐隐一烫,想起了数年前那个场面。铁匠女人显然也意识到了,说,石川不是个记仇的人。石老大说,不行,我不能找他。铁匠女人说,看在过去的情份上,你帮帮我就不行?石老大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没答应。
过了几天,石川很随意地对石老大说,铁匠女人那事,我给办了。
石老大一怔,问,她找过你?
石川唔了一声。
石老大不知说什么好。他望着石川,石川的眼睛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