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换换口味,咱们到北京大学上课。”李老师说。
我们之中的北京学生都不是北大的,去北大上课对他们而言是新鲜的;而对台湾学生来说,多少带点朝圣的意味前去。
我们从西门进入北大。
没想到这个校门竟是古典的宫门建筑,三个朱红色的大门非常抢眼。
若不是中间悬挂着“北京大学”的匾额,我还以为是王府或是宫殿呢。
两尊凋刻精细的石狮威严地蹲坐在校门左右,目光炯炯有神,不怒自威。
“这是圆明园的石狮。”李老师说。
校门口人潮川流不息,却没人留意这两尊历经百年沧桑的石狮子。
从西门走进北大,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两座耸立在草地上的华表。
在翠绿草地的烘托下,顶着阳光的华表显得格外洁白庄严。
我想起在紫禁城看到的华表,心里起了疑问:校园中怎会安置华表?
“这对华表也是来自圆明园。”李老师说。
又是圆明园?
一路往东走,见到许多明清建筑风格的楼房,很典雅,周围都是绿化带。
暖暖告诉我,李老师是北大毕业生,而圆明园遗址就在北大隔壁。
李老师说北大最有名的就是“一塔湖图”,像一塌糊涂的谐音。
所谓一塔湖图,指的就是博雅塔、未名湖、北大图书馆。
穿过一带树木茂密的丘陵,便看到未名湖,博雅塔则矗立在东南湖畔。
我们一行人沿未名湖畔走着,博雅塔的倒影在湖中隐隐浮现,湖景极美。
湖水柔波荡漾,湖畔低垂的杨柳婀娜多姿,湖中又有小岛点缀湖光塔影。
“当初为未名湖取名时,提出很多名称,但都不令人满意。”李老师说,“最后国学大师钱穆便直接以“未名”称之,从此未名湖便传开了。”“我以后也要当国学大师。”我说。
“唷,想奋发向上了?”暖暖笑得有些俏皮。
“嗯。”我点点头,“我特别不会取名,但当了国学大师后就不会有这种困扰了。”暖暖不理我,径自走开。
不过万一国学大师太多,恐怕也会有困扰。
比方说两个陌生的中国人在美国相遇,谈起过去种种,把酒言欢。
第一个说他住在未名路上的未名楼,第二个很兴奋地说:真巧,我也是。
第二个说他是未名中学毕业的,学校旁边的未名河畔是他初恋的地方。
我也是耶!第一个非常激动。
两人虎目含泪数秒后便紧紧拥抱,两个炎黄子孙在夷狄之邦异地相逢,真是他乡遇故知啊!两人都嚷着今天一定要让我请客。
可是继续谈下去才发觉一个住北京,另一个住上海。
最后在北京人说:上海人特现实、上海人说:北京人最顽固的声音中,夕阳缓缓西沉了,而且两人都没付酒钱。
“还没说完呀。”暖暖停下脚步,回头瞪我一眼。
“剩一点点,再忍耐一下。”我说。
“快说。”“既然无名,也就无争。”我说,“未名二字似乎提醒着所有北大学生要 澹泊名利、宽厚无争。我想这才是钱穆先生的本意吧。”“这才像句人话。”暖暖笑了。
“如果在这里念书,应该很容易交到女朋友。”我说。
“嗯?”“我母校也有座湖,不到十分钟便可走一圈。但跟女孩散步十分钟哪够?
只好继续绕第二圈、第三圈、第四圈……”我叹口气,接着说:“最后女孩终于受不了说:别再带着我绕圈圈了!分手吧!别来找我了!
三个惊叹号便结束一段恋情。”“那为何未名湖会让人交到女朋友?”暖暖问。
“这未名湖又大又美,青年男女下课后在这散步得走上半天。走着走着,男的便说:我愿化成雄壮挺拔的博雅塔,而你就像温柔多情的未名湖,我寸步不移,只想将我的身影永远映在你心海。湖可能还没走上一半,一对恋人就产生了。”“哪会这么简单。”暖暖的语气显得不以为然。
“如果男的说:我们一定要永远在一起,长长久久、不离不弃;不管风、不管雨、也不管打雷闪电。英法联军烧得掉圆明园,却毁不了我心中的石头,因为那块坚贞的石头上刻了你的名字。”我问,“这样如何?”“太煽情了。”暖暖说,“你再试试。”我歪着头想了半天,挤不出半句话。
“想不出来了吧。”暖暖笑了笑,“我可以耳根清净了。”“反正湖够大,得走很久。”我说,“在如诗般的美景走久了,泥人也会 沾上三分诗意。”“是你就不会,你只会更瞎说。”暖暖说。
约莫再走十五分钟,博雅塔已近在眼前。
博雅塔是彷通州燃灯古塔的样子而建造的,塔级十三,高37公尺。
“同学们猜猜看,这塔是干啥用的?”李老师指着塔问。
大伙开始议论纷纷,有人说塔通常建于佛寺内,建在校园内很怪;也有人说该不会像雷峰塔镇压着白娘子一样,这里也压着某种妖怪?
最后李老师公布答案:它是座水塔,一座以宝塔外形伪装的自来水塔。
博雅塔建于20年代,此后即默默站在湖畔,供应北大师生的生活用水。
我抬头仰望高耸入云霄的博雅塔,它似乎饱经风霜,周围只有松柏相伴。
“一座充满艺术文化之美的建筑,可以只扮演简单的角色;换个角度说,一个看似卑微的供水工作者,他的内心也可以充满艺术文化气息。”李老师说,“以前我在北大念书时,常来这里沉思,每次都有所得。”离开博雅塔,我们转向南,暂别未名湖,准备前往上课的地方。
“未名湖真美。”我回头再看了未名湖一眼,说:“但跟你走在一起时,却觉得未名湖也只是一般而已。”暖暖突然停下脚步。
而我话一出口便觉异样,也停下脚步。
同学们渐渐走远,我和暖暖还待在原地。
“学长!”学弟转头朝我大喊:“别想溜啊!”我不知道怎么会脱口说出这些话?
是因为脑海里幻想着青年男女在未名湖应有的对话?
或是我心里一直觉得暖暖很美于是不自觉跟未名湖的美景相比?
还是两者都是,只因我把青年男女想像成我和暖暖?
“这是我刚刚叫你试试的问题的答案?”暖暖终于开口。
“算是吧。不过……嗯……”我回答,“我也不确定。”气氛并没有因为我和暖暖都已开口而改变。
“学长。”学弟跑过来,说:“我们来玩海带拳。”“干嘛?”我说。
“海带呀海带……”学弟双手大开,像大鹏展翅,手臂模拟海带飘动。
“你少无聊。”我说。
“海带呀海带……”学弟高举双手,手臂正想向上飘动时,我敲了他头,说:“你还来!”学弟边狂笑边跑走,暖暖也笑出声。
“咱们跟上呗。”暖暖说完后便往前小跑步。
我也小跑步,跟上了暖暖,然后跟上了队伍。
穿过五四大道,看到一座建于晚清年间的四合院,门上写着:治贝子园。
门口还有尊老子石凋立像,高约两公尺。
内院是古色古香的小庭院,处处显得古朴而典雅。
“今天在这上课?”我问暖暖。
“听说是。”暖暖说。
“嗯。”我点点头,“这里跟我的风格很搭。”暖暖笑弯了腰,好像刚听到一个五星级的笑话。
今天上课的老师一头白发,但脸上没半点鬍渣,讲的是老庄思想。
从《道德经》第一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开始讲起。
“道”是可以说的,但可以用言语来表述的道,就不是永恒不变的道;万事万物面目之描述——“名”,也是可以被定义的,然而一旦被清楚定义,则万事万物的本来面目便不可能被真实描述。
嗯,好深奥。
通常如果听到这种深奥的课,我都会利用这段时间养精蓄锐。
但能在这样的地方上课是毕生难得的经验,我的好奇心便轻易击溃睡意。
偷偷打量教室四周,屋上的梁、地下的砖都泛着历史的痕迹。
空气的味道也不一样,有一种澹澹的香味,说不上来。
我在暖暖面前的纸上写着:有没有闻到一股特殊的香味?
暖暖闻了闻后,也在我面前的纸上写着:没。是啥味?
我又写:这种味道跟我身上很像。
暖暖写:?
我写:那叫书香。
暖暖写:闭嘴!
我写:但我是用手写的。
暖暖写:那就住手!
快下课前,老师说人的本性就像一块埋在心底深处的玉,只露出一小点。
每个人必须一点一滴去挖掘埋藏在心中的玉石,挖出它、琢磨它。
这便是寻求自我发挥本性的过程。
“要努力挖掘自我。”老师以这句当作课堂结尾。
“你挖到自己了吗?”离开治贝子园后,暖暖问。
“挖可挖,非常挖。不如不挖也。”我说,“这是道家。”“还有别的吗?”暖暖说。
“挖即是空,空即是挖。这是佛家。”我说。
“再来呢?”“志士仁人,无硬挖以害仁,有不挖以成仁。这是儒家。”暖暖叹口气,说:“瞎说好像就是你的本质。”“你现在才发现吗?”我们走到三角地吃午饭。吃完饭,我到附近商店买了北大的信封和信纸。
“有特别的意义吗?”暖暖问。
“我想用这些信封和信纸写履历找工作。”我说,“收到信的主管会以为 我是北大毕业生,好奇之下便细看。这样我的履历才不会石沉大海。”“你想太多了。”“还是想多一点好。现在台湾工作不好找。”大伙以散步方式往北走,快到未名湖时,便看到北大图书馆。
这是图书馆新馆,正门朝东,刚好跟东校门连成一线。
如果从东校门进入北大,视线毫无阻隔,可直接眺望北大图书馆。
设计风格结合传统与现代,屋顶像紫禁城的宫殿一样,透着古典与大方。
整体建筑物为灰白色,更显得气势磅礴、端庄稳重。
新馆两翼与旧馆巧妙结合在一起,于是形成亚洲规模最大的大学图书馆。
李老师说曾有北大生写过描述图书馆内气氛的诗句:静,轰轰烈烈的静。
大伙便起哄要进去图书馆内感受一下气氛。
我们用证件换了张临时阅览证后,放轻脚步压低音量,鱼贯走进图书馆。
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学生看书的眼神,像是紧盯猎物的猛虎。
如果学生的世界也有理想国度,这应该就是世界大同的样子。
可惜我已经毕业了,如果还没毕业,回台湾后我一定会更用功念书。
不过换个角度想,幸好我已经毕业了,不然压力太大了。
读可读,非常读。嗯,轻松读就好。
我们再往北走到未名湖畔,继续欣赏上午未逛完的湖岸风景。
未名湖西侧湖中,有一露出水面张口朝天的翻尾石鱼,也是圆明园遗物。
“石鱼在未名湖里,有画龙点睛之妙。”暖暖说。
“它的亲人朋友们都被焚毁了,它孤零零在这点睛一定很寂寞。”我说。
“唷!”暖暖笑了,“看不出来,你还有颗感性的心。”“你身上有没有带锁?”“带锁作啥?”“我要将心锁上,不让你看见。”“我有带枪,要不,干脆毙了它。”暖暖说。
从西门离开北大,上车后屁股没坐热,便到了圆明园,距离不到一公里。
这里其实也没剩什么了,1860年英法联军放的那场三天三夜的大火之后,除了水域和部分破碎不全的石刻文物外,都被烧光了。
但湖中荷叶翠绿、荷花藕红,树木从瓦隙中成长,废墟隐没在草丛中,整体自然景色还是有一种美,和一种旺盛的生命力。
“除了文字、图片、影像可记录历史外,断垣残壁也可见证历史。”李老师说,“圆明园遗址公园的存在意义,在提醒中国人别忘了历史。”爱新觉罗的子孙啊,想你先祖以十三副甲冑起家,书七大恨告天,发兵攻明,所向披靡,是何等豪气。
如今人家抢光烧光了你家的花园,你却只能低头认错、割地赔款,死后又有何面目见你先祖?
“你说的对。”我告诉暖暖,“难怪咸丰不敢住进天坛的皇穹宇。”“我是瞎说的。”暖暖说。
“不,你不会瞎说,只会明说。你总是独具慧眼、高瞻远瞩。”我说,“如果咸丰遇见的女孩不是慈禧而是暖暖的话,那结果肯定不一样。”“哪儿不一样?”“咸丰牌位的木头质地特别硬,牌位上的字写得特别大,上的香特别长, 上香时大家哭得特别大声。”“说够了没?”“够了。”我笑了笑。
我们并未在圆明园多作停留,又上车前往颐和园。
颐和园在圆明园西边,还是一样屁股没坐热就到了。
正因为近,颐和园的前身——清漪园,也同样毁于英法联军。
后来慈禧挪用海军经费三千万两白银历时十年重建,并改称颐和园。
颐和园是清末皇室的避暑胜地,也是慈禧的行宫。
由东宫门进入,六扇朱红色大门上嵌着黄色门钉,门前还有一对大铜狮。
先参观慈禧处理政事的仁寿殿、慈禧听戏的德和园、光绪的寝室玉澜堂;然后我们在昆明湖畔走走,欣赏湖光山色。
昆明湖碧波荡漾,万寿山与西山群峰交相辉映,山水一色。
在广阔的湖面上,点缀三个小岛,湖四周有各式各样典雅的亭台楼阁。
颐和园既有皇家的金碧辉煌,又有江南园林的灵气秀雅。
“昆明湖真美。但……”“喂。”暖暖紧张地打断我,“奇怪的话,一天说一次就够了。”“我今天说过什么奇怪的话?”“就是在未名湖那儿,你说啥未名湖真美的……”“未名湖真美。但跟你走在一起时,却觉得未名湖也只是一般而已。”我问:“你是指这段话吗?”我话讲太快了,根本来不及思索该不该说,便一口气说完。
暖暖听完后似乎脸红了,我也觉得耳根发烫。
“暖暖。”“嗯?”“我们用第三者的客观立场来检视那段对话,先别涉及私人恩怨。”“好。”暖暖点点头,然后笑了。
“青年男女在未名湖畔散步时……”我顿了顿,吞了吞口水,接着说:“如果男的说出那些奇怪的话,女的会作何反应?”“可能觉得甜,也可能觉得腻。兴许还会有人觉得恶心。”暖暖说。
“假设,只是假设喔,你是在未名湖畔散步的青年男女的那个女生,当你 听到那些奇怪的话时,心里有何感想?”“那得看是谁说的。”“假设,假设喔,那个男的是我。”“嗯……”暖暖沉吟一会,“我耳根软,应该会听进去。”“真的?”“毕竟你这人狗嘴吐不出象牙,难得说好话,当然要听。”“那就好。”“我是说,假设我是那个女孩。”“但你同时也假设我是那个男孩。”“我……”暖暖似乎结巴了。
“暖暖。”我说,“我们换个话题吧。”“好呀。”暖暖的表情似乎是松了一口气。
“慈禧真是用心良苦。”我说。
“嗯?”“要不是慈禧挪用海军经费,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颐和园呢?”“说啥呀。”暖暖说,“难道你不知道这导致后来甲午战争的败仗?”“如果慈禧不挪用海军经费,而且还赞助私人珠宝给海军,比方镶夜明珠的内衣和镶了钻石的内裤。”我说,“难道甲午战争就会打赢?”“这……”“那些钱与其让日本人打掉,不如用来建设颐和园。慈禧知道以后中国人 在勤奋工作之余,也需要一些名胜来调剂身心,因此宁受世人的唾骂,也要为后代子孙留下颐和园。所以说,慈禧真是用心良苦。”“瞎说。”暖暖瞪我一眼。
“那再换个话题好了。”我说。
“可以。但不准说香蕉跌倒后变茄子、绿豆摔下楼变红豆之类的浑话。”“好。”我点点头,“对了,我刚刚说错了,慈禧应该是穿肚兜,因此她 捐的是用各色宝石镶成“身材最好的中国女人”这九个字的肚兜。”“换话题!”“慈禧真是用心良苦。”我说。
“喂。”“慈禧临死前还不忘送毒药给光绪吃,让他先死。”“这算哪门子用心良苦?”“慈禧知道光绪孝顺,如果自己先死,光绪一定哀痛欲绝。于是宁可自己忍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也不愿光绪承受失去母亲的哀伤。”“光绪又不是慈禧亲生的,光绪的母亲是慈禧的妹妹。”“但名义上是母子,而且也有血缘关系。”我说,“总之,慈禧送出毒药的手,是颤抖的。所以说,慈禧真是用心良苦。”“照这么说,八国联军兵临北京城下时,慈禧在逃跑前还让人把珍妃推进 井里,这也是用心良苦?”暖暖说。
“珍妃长期在冷宫,身子一定冻坏了。慈禧得由北京逃到西安,那是多么遥远的旅途,珍妃受得了这折腾吗?为了不让珍妃忍受长途跋涉之苦,慈禧只好叫太监把她推入井里。慈禧下令时,声音是哽咽的。”“再换话题。”暖暖说,“而且不能跟慈禧有关。”“那就没话题了。”我说,“不过我最初的话题没说完。”“最初的话题?”暖暖有些疑惑,“我一时忘了,那是啥?”“昆明湖真美。但跟你走在一起时,却觉得昆明湖与你在伯仲之间,而且暖暖是伯、昆明湖是仲。”一口气说完后,我赶紧再补上:“如果有冒犯,请你原谅。你就当我瞎说。”“好,我破例。”暖暖笑说:“一天听进两段奇怪的话。”我们来到水木自亲码头,慈禧从京城走水路到颐和园时,御舟便泊在这。
往北走一点,就是慈禧居住的乐寿堂,慈禧晚年大部分时间都在此度过。
乐寿堂里还有张慈禧扮观音的照片,看起来的感觉一整个就是怪。
你能把狼狗和美女想象在一起吗?
“慈禧真是用心良苦。”我说。
“你又来了。”暖暖说。
“慈禧扮观音的目的,就是要提醒人们,世间有很多披着羊皮的狼,千万不要被人的外表矇蔽了。”我说,“所以说,慈禧真是用心良苦。”“慈禧到底要用心良苦到啥时候?”“就到这。”我说。
从乐寿堂往西穿过邀月门,就是举世闻名的颐和园长廊。
长廊是典型中国式建筑,作为连接房屋间的有顶无墙走廊,因此漫步于长廊内既可欣赏美景,也可避免日晒雨淋。
颐和园长廊南面昆明湖,北靠万寿山,东起邀月门,西至石丈亭;全长728公尺,每四根柱子隔为一间,总共273间。
每间的柱子上半部安装横木,下半部则设置木制坐凳栏杆。
长廊所有的梁枋上,画满色彩鲜明的彩绘,共一万四千多幅,无一雷同。
这些彩绘是苏式彩绘,大体可分为人物、山水、花鸟、建筑风景四大类。
而长廊也以建筑独特、绘画丰富,被誉为世界上最长的画廊。
在长廊中漫步,仿佛走进一座别致典雅的彩绘画廊;每个人也似乎化身成一条鱼,在画境之中优游。
长廊内的彩绘与长廊外的山水花木、亭台楼阁相映成趣,令人目不暇给。
如果走累了,可随时在两旁木凳坐下。坐着欣赏彩绘,也是一派悠闲。
“学长。”学弟跑过来说:“你边走边抬头看彩绘,每幅都要仔细看喔, 看你能走几步不头晕。”“都几岁的人了,还玩这些小孩子游戏。”我的语气带着不屑。
“试试看嘛。”暖暖说。
“嗯。”我立刻改口,“童心未泯是好事。”我微仰起头,以缓慢的速度步行,仔细看着梁、枋上的彩绘。
彩绘色彩鲜艳、造型丰富,我渐渐感到眼花缭乱,便停下脚步。
“学长你才29步。”学弟说,“我是37步,王克有48步喔。”“那又如何?”我说。
“这表示你的智商比我和王克低。”“胡说!”“学长恼羞成怒了。”学弟转头跟王克说,“我们快闪。”学弟和王克的背影走远后,我说:“暖暖,你也试试。”“甭试了。”暖暖说,“我智商肯定比你高。”“那可未必。”“要不,来打个赌。如果我智商比你高,你就带我去暖暖。”“你说的对。”我点点头,“你的智商肯定比我高。”到了排云门,刚好游完长廊的东半部。我们转向北,朝万寿山前进。
由排云门沿万寿山而上,依序排列着二宫门、排云殿、德辉殿和佛香阁。
这些建筑由南而北、自低而高,依山势层层上升,气势雄伟。
排云殿角层层相叠,琉璃七彩缤纷,是慈禧过生日时接受朝拜的地方。
里面展示王公大臣祝贺慈禧七十岁生日的寿礼,还有一幅慈禧的油画。
由排云殿过德辉殿,再登上114级阶梯,便可到达佛香阁。
那114级阶梯约20公尺高,足足有六层楼高度,把佛香阁高高举起。
由下仰视佛香阁,感觉佛香阁建在山嵴上,高耸入天。
“我不爬了,我恐高。”王克的脚有些发软。
“来。”学弟蹲下身,背对着王克,“我背你。”“谢谢。”我趴上学弟的背,“辛苦你了,你真细心。”“都几岁的人了,还玩。”学弟猛不防弹起身。
我跌了个狗吃屎,暖暖和王克则笑了。
“暖暖。”我问,“你恐高吗?”“不。”暖暖回答,“我乐高。”“那是积木吧?”“是呀。”暖暖笑了。
同学们都走远了,我们四个因为王克的惧高症而杵在这。暖暖提个建议:学弟走在前拉着王克的手,我和暖暖在后负责挡住王克的视线。
我们便这么做,学弟右手拉着王克,我和暖暖一左一右在后压阵,王克则低着头,视线不朝上也不朝下,缓缓拾级而上。
爬着爬着,暖暖突然说:“慈禧真是用心良苦。”王克似乎有些惊讶,转头往后只瞥一眼,又迅速转回。
“阶梯这么陡,慈禧不可能自己爬上来,肯定让人抬上来。慈禧知道中国积弱的原因是体魄不强健,便盖了特陡的阶梯,让抬她的人锻炼身体。
当慈禧在轿中望着抬轿的人时,眼睛肯定是湿润的。”暖暖说:“所以说,慈禧真是用心良苦。”“暖暖。”王克突然笑出声,“你咋这样说话?”暖暖得意地笑着,笑声刚停歇,我们便到了佛香阁。
佛香阁依山而建,高41公尺,有八个面、三层楼、四重屋簷,气势磅礴。
阁内供奉一尊泥塑千手观音像,高约三公尺。
每逢初一和十五,慈禧便在此烧香礼佛,其他时间大概就可以随便杀人。
佛香阁是颐和园中心,在此居高临下,视野开阔,颐和园美景尽收眼底。
俯瞰昆明湖平躺的仙岛、长堤、石桥,西边有玉泉山和西山群峰的陪衬,水光澄碧、山色青葱、楼阁秀雅,令人心旷神怡。
我们顺原路下山,原本担心王克该怎么下山,但20多个同学围成三圈,把王克围成圆心,一团人缓缓滑步下山。
王克先是觉得不好意思,后来便觉得好笑,我们也一路说说笑笑下山。
回到排云门,再沿长廊西半部行走,走完长廊便可看见石舫。
石舫名为清晏舫,取“河清海晏”之义,全长36公尺,泊在昆明湖畔。
石舫由白色大理石凋刻堆砌而成,上有两层西式楼房,顶部是中式屋簷。
船内花砖铺地,窗嵌彩色玻璃,在白色大理石的衬托下,更显精巧华丽。
彩色玻璃让人联想到西方教堂的装饰,而两侧的机轮也模仿西方轮船,因此石舫可说是中西合璧的产物,成为颐和园的重要标志。
清宴舫是慈禧赏湖和饮宴的地方,有时还会叫宫女太监打扮成渔人。
可惜这石舫既不能航行,也承载不了晚清的江山。
我们在清晏舫谋杀了很多相机的底片后,便到万寿山后山的苏州街。
苏州街位于后山苏州河两岸,模仿江南水乡临河街市的样貌而建造。
全长约300公尺,由苏州河隔成两街,以木桥或石拱桥连接两岸。
苏州河曲折蜿蜒忽宽忽窄,沿岸建筑形式虽多样,但风格都是朴素秀雅。
建筑是木结构搭配青瓦灰砖,岸边则是石头护岸。
这让我想起元曲《天净沙?秋思》描述的:小桥、流水、人家。
走在苏州街上,两岸店家的招牌均为古式模样,布幔、幌、旗都是招牌。
清朝帝后喜欢在这里乘舟游街,店里的掌柜和伙计便由太监宫女装扮。
百年前这里是全世界服务最好的商家,因为顾客上门店员都是跪着迎接。
我和暖暖沿街漫步,远处绿树成林,河畔杨柳低垂,小船在河中划行;若不是偶见的告示牌提醒游人小心脚下别跌入河中,一切都让人仿佛置身于十八世纪的世外桃源。
见到白底镶红边的旗子上写着“钱庄”二字,好奇便走进。
原来苏州街以铜钱和元宝交易,钱庄便是人民币与铜钱元宝兑换的场所,一块人民币换铜钱一枚。
我和暖暖换了些铜钱和元宝,然后走到附近的茶馆喝茶聊天。
坐在茶馆二楼,俯视小桥曲水,幻想古时江南水乡是否真是眼前景象。
而时间像苏州河水的流动一样,缓慢而寂静。
“这里的东西一定卖得很便宜。”我说。
“何以见得?”暖暖说。
“咦?”我说,“你讲话的口吻变了。”“环境使然。”暖暖说。
“请尔重返21世纪,可乎?”“好呀。”暖暖笑了,“你说呗。”“逛街时慈禧问:这衣服多少钱?宫女回答:十两白银。慈禧说:太贵。
宫女马上跪下磕头哭喊:奴才该死!”我说,“卖得贵的人都被杀光,自然会有东西得便宜卖的传统。”“目盲之言也。”“嗯?”“瞎说。”暖暖又笑了。
离开茶馆,我们走过一座石拱桥到对街,看见白旗上的黑字:算字。
“我只听过算命和测字,算字是什么?”我问暖暖。
暖暖摇摇头,说:“去瞧瞧。”一位下巴鬍须垂到胸口的老者端坐亭内,旁边有行小字:铜钱五枚。
我和暖暖对看了一眼,互相点点头,便坐了下来。
“在纸上横排跟竖排各写十个字左右。”老者给我们两张纸,说:“多写几个字无妨,横竖字数不同也无妨。”我想了一下,先写竖排:作事奸邪尽汝烧香无益。
再写横排:居心正直见我不拜何妨。
“这是啥?”暖暖问。
“台南城隍庙的对联。”我说。
“耍酷是吧?”暖暖笑得很开心。
“这是饱读诗书的坏习惯,让你见笑了。”我说。
暖暖也想了一下,然后先写横排: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
再写竖排: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
“这是成都武侯祠的对联。”暖暖说。
“你也有饱读诗书的坏习惯?”“是呀。”暖暖笑说:“但我吃得更饱,因为字比你多。”我们将这两张纸递给老者,他只看一眼便问我:“先生写繁体字?”“是啊。”我说,“我从台湾来的。”“难怪。”老者微微点头。
“是不是写繁体字的人,命会比较好?”我问。
“我看的是性格,不是命。”老者说。
这老者好酷,讲话都不笑的。
“因横竖排列的不同,基本上会有├、┤、┼、┬、┴、┌、┐、└、┘ 这九种,代表每个人的基本思考。”老者将笔沾墨,在纸上边写边说,“先生是┼,是唯一横排穿过竖排的写法,思考独特,通常与别人不同。
姑娘是┴,思考细密谨慎,不容易出错。”“那其他的呢?”我问。
“只要发问,须再加铜钱一枚。”老者说,“这题暂不收钱,下不为例。
简单而言,一般人最常见的写法是├与┤两种,思考容易偏向某一边, 不懂从另一角度思考的道理。”我和暖暖都没开口,怕一开口便要多给一枚铜钱。老者喝口茶后,说:“先写横排或竖排表示做事风格。先生先写竖排,埋头向前,行动积极;又刚好搭配┼之排列,独特的思考会更明显,也会更不在乎别人想法。
姑娘先写横排,凡事权衡左右以安定为先;加上搭配┴之排列,思考会更沉稳,思考的时间和次数会更多。”“哪种比较好?”我一说完便捂住嘴。
老者没回话,端起茶碗喝茶。我拿出一枚铜钱放桌上,老者才接着说:“中国人讲中庸之道,万事无绝对好坏。做事太积极容易鲁莽;思虑太多 容易停滞不前。两位各有缺憾,先生的缺憾在于不顾左右、一意孤行; 姑娘的缺憾在于犹豫不决、无法行动。”“两位请看。”老者双手分别拿着我和暖暖写了字的纸,说:“两位无论横竖,字的排列都非常直。横排表空间,竖排表时间。竖排直表示两位会随时修正自己,具反省能力;横排直表示两位会想改善环境 而且也会导正身旁的人。这正好可以稍微弥补两位的缺憾。”老者说完后,将纸收回面前,摊平在桌上,接着说:“从字迹笔画来看,先生写字力道大,做事有魄力;字的笔画太直,做事 一板一眼,不知变通。就以先生写的“我”来说……”老者用笔将我刚刚写的“我”字圈起,说:“左下角的钩笔画太尖锐,右上角收笔那一“点”太大,力道又是整个字 最强的,显示先生个性的稜角尖锐,容易得罪人且不自知。最重要的, 先生的字太“方”,仿佛在写每个字时,周围有个方格围住,但白纸上 并无方格,方格是先生自己在心中画出的,这是先生内在的束缚。”“姑娘就没这问题了。”老者视线转向暖暖写的那张纸,然后说:“字的力道适中,整个字一气呵成不停顿,笔画之间非常和谐,显示姑娘 个性随和、人缘极好。可惜收尾的笔画既弱又不明显,字与字的间距有 越来越小的现象,因此姑娘缺乏的是勇气与执行力。”“那她应该如何?”我又拿出一枚铜钱放在他面前。
“做事别想太多、对人不用太好。”老者说。
“那我呢?”我准备掏出铜钱时,老者朝我摇摇手。
“你的问题请恕老朽无解,先生内在的束缚只能靠自己突破。”老者说完后,比了个“请”的手势,我和暖暖便站起身离开。
“请等等。”老者叫住我们,“字是会变的,几年后或许就不同了。你们 日后可以跟纸上的字比对。”老者将那两张纸递给我们,暖暖伸手接过。
我只走了两步,又回头再将一枚铜钱放在老者面前,问:“请问我和她适合吗?”“你们是两个人,所以算两个问题。”老者说。
我只好又掏出一枚铜钱放桌上。
“你问的是性格吗?”老者说。
“对。”我说完后,右手抓起桌上一枚铜钱。
老者略显惊讶,我说:“因为你也问了一个问题。”老者首次露出微笑,说:“如鱼得水,意气相投。”我右手握住铜钱,化拳为掌拍了桌面,铜钱碰撞木桌时发出清脆声响。
“还有……”暖暖在身旁,我不敢直接问,但还是鼓起勇气,说:“比方说,一男一女,意气相投外,还有别的,也相投吗?”老者抓起这枚铜钱,右手顺势斜抛上空,铜钱在空中画了一道弧线后,噗通一声掉进苏州河里。
“这个问题要问老天。”老者说。
离开那座亭子,我和暖暖若有所思,都不说话。
“你觉得刚刚那位老先生如何?”我说完后,递了枚铜钱给暖暖,她伸手接过。
“挺怪的。”暖暖又将那枚铜钱递给我,问:“你觉得呢?”“不是挺怪。”我说,“是非常怪。”然后我们很有默契地相视而笑。
大伙在一座两层楼高的石孔桥上集合,我们便从北宫门离开颐和园。
无论在车上、学校食堂里吃饭、洗澡,我脑海里都不断浮现老者的鬍须。
洗完澡到教室聊天,问了很多同学是否也让那位老者算字?
结果大家都是经过而已,并未坐下来算字;只有学弟坐下来。
“我以为是问姻缘的,便让他算字。”学弟说。
学弟说老者尚未开口,他便说出生辰八字,还问自己的姻缘是否在北方?
“你的姻缘在嵩山,对台湾来说是北方没错。”我插嘴说。
“为什么在嵩山?”学弟很好奇。
“嵩山少林寺。”我说,“你是出家的命。”“学长。”学弟苦着脸,“别开这玩笑。”“好。”我笑了笑,“老先生怎么说?”“那老先生说:不问姻缘,只问性格。我只好乖乖写字。”学弟把他写字的那张纸拿给我,竖排写的是:我肚子好饿想回家吃饭。
横排写的是:你不问姻缘坐在这干嘛。
横竖的排列是┬,横排和竖排不直也不歪,像S型弧线。
字体既歪又斜,字的大小也不一。
老者说学弟的思考无定理、没规范,容易恣意妄为;但因个性好,所以字迹随性反而是一种福报。
“对了。”我说,“你为什么想问姻缘?”学弟示意我放低音量,然后轻声说:“借一步说话。”学弟往教室外走去,我站起身走了一步便停。
“学长。”学弟说,“怎么了?”“我已经借你一步了。”我说。
学弟跑过来,气急败坏地推着我一道离开教室。
远远离开教室,学弟找了个安静无人的地方,我们席地而坐。
“学长。”学弟开口,“你知道我喜欢王克吗?”“看得出来。”我说。
“这么神?”学弟很惊讶。
“白痴才看不出来。”我说,“你喜欢王克,所以呢?”“我们后天早上就要回台湾了,我想……”学弟的神情有些扭捏。
我大梦初醒。
是啊,就快回去了,也该回去了。
来北京这些天,没兴起想家的念头,一时忘了自己并不属于这里。
但不管自己是适应或喜欢这里,终究是要回家的。
“要回台湾了,所以呢?”定了定神,我说。
“我想告诉王克,我喜欢她。”学弟说。
“那很好啊。”我说。
“可是如果她也喜欢我,该怎么办?”“你喜欢她、她喜欢你,不是皆大欢喜?”“我在台湾,王克在北京啊。”学弟的语气略显激动,“路途这么遥远,还隔了台湾海峡,以后怎么走下去呢?”“那就别告诉她,当作生命中一段美好的回忆吧。”“我怕以后到老还是孤单一人,牵着老狗在公园散步时,低着头告诉牠:我曾经在年轻时喜欢一个女孩喔,但我没告诉她,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 遗憾。说完便掉下泪。而老狗只能汪汪两声,舔去我眼角的泪珠。然后 我默默坐在公园掉了漆的长椅上,看着天边的夕阳下山。夜幕低垂后,一人一狗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中。”学弟越说越急、越急越快,一口气说完中间没换气。
“你可以去写小说了。”我说。
“我是认真的。”学弟说,“学长,你不也喜欢暖暖?”“你看得出来?”“我也不是白痴。”学弟说,“你会怎么做?”学弟,我大你两岁。在我们这个年纪,每增加一岁,纯真便死去一些。
我曾经也嚮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式爱情;但菊花已在现实生活中枯萎,而我也不再悠然。
这并不是我喜欢你、你喜欢我便可以在一起的世界。
这世界有山、有海,也有墙,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样平坦。
我不会告诉暖暖我喜欢她,或许就像苏州街算字的老先生所说,这是我内在的束缚,自己在心中画出的方格。
我不会越过这方格,如果因为这样便得在公园牵着老狗散步,我也认了。
“别管我怎么做。”我说,“你还是告诉王克吧。”“万一她说喜欢我呢?”学弟说。
“你自己都说“万一”了。”“对啊,我想太多了。”学弟似乎恍然大悟,“我如果跟王克说喜欢她,她应该会说:我们还是当同胞就好,不要做爱人。”“我想也是。”“轻松多了。”学弟笑了笑,“我明天找机会告诉她,反正我说了,以后就不会有遗憾了。”学弟似乎已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开始跟我说今天发生的琐事。
他还留了个在苏州街兑换的元宝当作纪念。
当我起身想走回教室时,学弟突然说:“学长,这样会不会很悲哀?”“嗯?”“我因为王克会拒绝我而感到高兴,这样不是很悲哀吗?”学弟苦笑着。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又再度坐下。
一直到我和学弟走回寝室休息前,我们都没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