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阅醒了——不用看他,只要听呼吸的节奏;他也听出我还醒着,就问,想什么呀?嘿,你就不累?看来还没把你折腾到位。我轻踹了他一脚,说,别贫,我想正经的呢。蔡阅,既然这次很有可能,咱们可再不能坐失良机了。
蔡阅没说话,暗里摸索着点起烟来,红红的那点烟头像是暗夜的一只眼睛。他说,是陈栋跟我讲的,他说一定会全力举荐我。
陈栋?全力举荐?
我语气里的狐疑并没有让蔡阅感到惊讶,他很肯定地说,是啊,他在老板面前说话很有分量。他也不是个胡乱许诺的人。
他们称他们单位的一把手叫老板,陈栋估计能排上个二当家,这种微妙的排行,与纸面上的任命无关,却比白纸黑字更深入人心。
看蔡阅在兴头上,我也不想多说什么。蔡阅趁着兴致又来挨挨蹭蹭,我推开他,消停点,消停点,明天还上班呢。
他在一边得意,还是投降了吧?
我放软了声调说,是的,是的,你厉害,我投降。
我转过身,把他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他后背。陈栋,陈栋,我在心里重复着这个名字。陈栋让蔡阅如此欢喜。
这样过了七个愉快的夜晚。第八个晚上,蔡阅带着满身酒气回家,高度白酒的味道,就跟那夜我在陌生女人身上闻到的一样。他的舌头已经被酒精泡大了,一进来就抱紧我问:做人做到现在连小伍这样的混球也不如,你说活着有什么意思?
不用他细说,我能猜出大概。
不想问酒醉的人详情。脱了他的外套,扶他到床上躺下,我说,蔡阅,咱们走人!辞职也行啊……
蔡阅还是笑,你说,我还能行吗?
行!
蔡阅还在笑,不行!我知道自己不行了。我只知道我在你身上还行!要是在你身上也不行了,那……
我掩住他的嘴巴。酒真不是好东西,它化作两股泪水汩汩地从他眼角流出,把一张男子汉的脸冲刷得不成样子。我知道这只是酒醉了的蔡阅,是失态的蔡阅,等他酒醒了,还是一个平静的蔡阅,一个波澜不惊的蔡阅,我知道。用热水擦拭了他的身子,让他用我认为最舒服的姿态睡了。他酒醉了就爱睡,睡得死死的。然后我坐在床头,发呆。
等他酒醒,已过午夜,近十五的月亮漂白了整个夜世界。我做了碗面条,清汤的,只放了盐,面上连小葱都没撒一点,端给他吃了。他把空碗递给我的时候,嘴角已经有了点笑容,他说,明明,我还饿。我说,那我再去做。他一把扯住我的手,把我拖上床,嘻嘻笑着说,想吃的是你!
我不敢说醉后乏力饱肚不宜之类的话,甚至不想到窗边去拉拢窗帘,任由他把我剥光,任由自己在月色中发光,如果这样的肉身可以解除人间的烦忧,我愿意献出我的所有。我抚摩着他起伏着的背,一下一下轻轻地。月光把我们结合的影子映到墙上,看上去像两只困在网里的小兽,挣扎着,蠕动着,喘着粗气,他摇着我的肩,明明,我是最勇猛的爱人儿,是不是?!
我说,是的,是的,你是!
然后我们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晨,我睁开眼睛,却发现床头留了张纸条:我上班去了,已经打电话替你请了半天假,再睡一会儿吧。
我真的起不来了,头痛,仿佛经由昨夜的过程,蔡阅的重负已经转移到了我的头里。蔡阅还能去上班。所有的事情,到了他那里,就像沉淀或者消解了一样,此刻,在办公室里,他一定还是神定气闲的吧?
我从通讯录里找出陈栋的电话号码。久远的一次聚会上,我被人家介绍给陈栋:这是蔡阅的夫人。陈栋当时就说,蔡阅可真有福气。记得说了一些话,分手的时候又互相留了电话号码,聚会的习惯动作,那些号码当然是很少被真的动用的。今天派上用场了。电话接通后,想先拿那天的聚会情景寒暄一番,陈栋却在那边马上就说,是陈明明吧?你留给我的印象可深刻了。接着就很直白地说,我昨天跟蔡阅说,小伍在直接走老板那条路,我是告诉他这个消息,并没有说我放弃帮他了。我没想到这么快就进入主题,一些想好的话没用上,也跟着直白地说,总要靠你多帮忙了。陈栋在那头笑了,说,真的是很有难度啊,你得请我客,我才肯帮你。末了拖了个尾音,滑滑地从我心头溜过。我的声调被他的尾音同化得甜糯多汁。我说,我约你喝茶,好吗?搁电话以前我又加了一句,别和蔡阅说我打电话的事情。陈栋在那边轻快地应了一声,又像给我吃定心丸一样说,我会把事情办得很漂亮的!不过我先不和蔡阅说,你也别说。让他最后高兴,好吗?
搁了电话以后,我呆呆坐了很长时间,我想我大概在试图分析自己。但是我脑子一片空白。
蔡阅再也不提起“可能”的事情了,也不跟我详细说小伍如何,甚至不去单位食堂吃饭了。他每天抢在我前面去菜场买菜,等我下班回来,他已经把菜烧得差不多了,然后坐在对面看我吃饭,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并且希望我也有类似的表情,于是,我就经常傻笑。饭后还有水果:切成片的苹果,剥成瓣的橘子,去了核的大枣。我们白天吃得饱饱的,夜里就拼命运动,有时候还不只一次两次,仿佛回到了热恋时光,不停地拿身体来纠缠以证明我们活着的幸福和美满。
阿美成了蔡阅的口头禅,在他用劲的时候,拿来当劳动号子用:阿美听着呢!阿美,听着呢!起初,我并没有放在心上,但连续几天,在最销魂的时候,听自家男人不停呼喊别个女人的名字,受不了。我说,别叫了!
蔡阅停了下来,看着我,眼光里又有了让我捉摸不定的表情。
他叹了口气,从我身上滑落,站在昏黄的灯晕里,刚才在我身体里的那部分显得比他的脸部表情坚强。他沮丧地把我拖到床沿,比平常更放肆地动作着,似乎突然对他面前的这具身体起了很深的仇恨。
甚至,事后他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厮磨一阵,转身径直去了浴室。房间里弥漫着做爱后的体味,我裹着毯子起来把窗子开得更大些,一阵桂花的浓香猝不及防地冲进鼻腔,天地间竟没有一丝清淡的味道了。我觉得沮丧极了,蔡阅借着桂花的手把沮丧给我了吧?从浴室出来的他一定又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吧?——本来就没有事情,如果我追问,他就会这样回答我。
果然,他吹着口哨裹着浴巾出来,轻快地说,我调的水温刚刚好,你也洗一下?
等我洗好出来,他还在那里修脚趾甲,一边说,刚才洗澡的时候做了个决定,我明天去西双版纳,旅游,一个人去。
那么就是说,他决定把沮丧留给我一个人?我没说什么,他也不想翻越这个沉默的屏障,只拉近了脚掌欣赏自己的修剪功夫,还皱了皱眉头。
在沉默里我一直在想,他有点恨我吗?是我自己过敏吗?为什么恨我呢?我记得有一次他说起他一个仕途得意的同学时似乎用了羡慕的口气(当初听上去像是讥笑的口气,可我现在想来却是羡慕)评论他的妻子:这小子靠的都是他那老婆能干。那么,是不是可以反过来这样说:他的不得意是因为我的不能干?
第二天他就跟团去了西双版纳。我还在上班,他打电话过来说马上要出发了。这简直不是他的做事风格,他总喜欢有所计划,然后按步骤行动,这样的仓促,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过。我慌慌地问他,蔡阅你没事情吧?
能有什么事情啊?突然想出去走走罢了。
他说话的口气淡淡的。以前他会说:老婆你在家要乖哦。这次他没说。
蔡阅走了。卧室没通风,昨夜的余味依稀还在,他却走了。他的背影在我眼前晃,低垂的肩头使他颀长的身子佝偻了,他像我的孩子。结婚后他一直不想要孩子,他说,我就是你的孩子,我不要你再生孩子。那么,孩子,我能为你做什么呢?
我连着好几夜晚上十点多出去散步,就是想出去走走,天气还是那么宜人,可我的脑袋却总是晕乎乎地胀。楼下的阿美遛狗也很有规律,差不多总在同一时间。
好了好了,明明姐,总算不用被你们吵夜了,过了这十天半月,我就要去团聚了,去了就不回来了。
她拉着我说话,两只狗拼命往前窜,她只好分开双腿摆了个用力的姿势,连带着说话也咬牙切齿了。
我附和着,恭喜啊。不能带宠物上飞机的吧?宝宝贝贝可成没娘的孩子喽。
阿美说,明明姐你心真好,一想就想到我的伤心处了。正打你们主意呢。你们没孩子,养两条狗热闹热闹?就算收养我的孩子吧,我每个月寄生活费过来!
我笑了,若真收养了我们倒还养得起,就是蔡阅这人从小怕狗,又怕烦,恐怕是不会同意的。
宝宝和贝贝这一阵经常碰到我,也有几分熟了,这个时候就绕过来在我腿边打转。阿美说话的声音都带着哭腔,你看,明明姐,多通人性的宝宝和贝贝啊,真是不舍得啊……
如果在往常说不定我同情心一泛滥就松口了,但这几日正心烦着,所以还是一点不为所动。阿美说,我碰到蔡阅大哥就一定先把他拉进我家,非说动他不可!
阿美为狗烦恼着,她觉得只要说动蔡阅,她的问题就解决了(她是个简单的人)。我呢,我也是个简单的人,头晕了好几天之后我就当自己生了场“失忆症”,把该忘的事情都忘记。
我决定“忘记”之后,我就做了一件事情,并且大概会因为起了个头而一本正经地继续做下去。在我患“失忆症”的那段日子里,蔡阅的任命被一道道批了下来。那段时间,我甚至忘了妈妈的生日,忘记了一次重要的会议,我一定还忘记了什么别的,反正就是不想记事情。同事们大概在背后说我昏头了,可蔡阅的同事小伍却说我:你真厉害!
是怎么遇上的也不知道,就在路上不期而遇了,他就这么说,你真厉害!
我说,蔡阅已经有过好几个提拔机会了,现在提,也是水到渠成,理所当然。跟我有什么关系?
小伍说,别,别在我面前说套话,我就佩服有办法的人,你比我有办法,我佩服你,你就是厉害!以后我还要请你帮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