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珠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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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进了家门,蔡阅已经换上睡袍了,暗暗的紫红。今年他开始发福,袍子在身上就像件大尺寸的“一口钟”。一个发了福的孩子。我立在穿衣镜旁边换上拖鞋,从镜前走过的刹那,我发现薄毛衫上有珠片闪光——这不可能,我仔细地把它们拆得一片不留的,用块手帕包了放在梳妆台的右首抽屉里!难道从她身上粘了来?我在镜子前查看自己,衣襟上没有珠片,是我眼花了。

蔡阅在背后说,你怎么不带手机就出门了?

我转身说,你怎么就安心地换上睡袍了呢?

他说,这不我正打算出去找你吗?

我走过去倒在沙发上,不理会这种日常的纠缠——觉得对方没把自己看得足够重要而借着由头申诉不已。我说,蔡阅,跟你说,我遇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女人。她跟我很相像,还抱着我哭。

蔡阅说,说胡话。去哪喝醉了?

肩头的证据还在,便脱下外套叫蔡阅一起看,还拉过他的手来感觉那点残存的湿润:带着我的体温的陌生女人的泪痕。他点点头,一副敷衍的样子。他什么时候能专心听我说话?

冲过热水澡,热乎乎的身子被蔡阅结结实实覆盖的时候,那个女人的影子已经被挤出思绪。这个世界就是我们的,我和蔡阅的,这种亲密的方式是我们最好的交流,肉身在一遍遍地对灵魂说,你活着,你活着,而且被这个男人爱着……不断地重复着直到最后的愉悦。这个时候,我喜欢十指交叉紧握着他的手,章鱼一样寻找着每一个缠绕的所在。这个时候我不是风。

蔡阅点上一枝烟,靠在床头,把一只手臂伸过来当我的枕头。在这样迷糊的时刻说点白天遇到的事情,有烦恼,说出来,也就好了。我要自己相信我所说的他都听到了并且完全理解了,——我们的身体是那么和谐,思想也该是共鸣着的吧?

他起身去倒了杯热茶,扶起我喝了,笑着说,我可能要升职了。我含着热茶,心里顿时也热乎乎起来。我说,真的吗?表情大概比热茶还热多一分,一个翻身又缠住了他,蔡阅说,呵,老婆,看你这势利相。我说个“可能”你就这个样子了,若真升了,那得什么样了?

我说,那咱们就大大地庆祝!

结果,我领着头把庆祝提前了。蔡阅在一个劲忙乎的时候,我突然想到阿美的话,就说,轻点轻点,阿美听着呢。一边笑着把阿美遛狗遛自己的话在他耳边说了。蔡阅笑骂,这骚货,就让她馋!就让她听!动作越发猛了,带了几分夸张,故意弄出很大声响。我纵容着他的调皮,把手指插在他的头发里。

这一回蔡阅没有起身吸烟喝茶,只是紧紧抱着我,呼呼地睡了过去,鼻息热热地扑在我裸露的肩头。我却睡不着。

蔡阅已经36岁了。同学碰面时会问我:你老公现在做什么官了?亲戚也问:蔡阅升了没?父母的期待是小心翼翼地:机会肯定有,咱们蔡阅聪明。一年一年,转眼就是有十多年工龄的半老同志了。工作在政府衙门,一年一年熬资格,想要破个格,可真不容易,等啊等,等啊等,转眼就白了少年头。最难过的还是自己这一关,眼看着别人上了,特别是当年一起出道的并不见得比自己高明甚至不如自己的都上了,心里那滋味,也不是个着急可以形容的。女的尚且有家庭可容一步之退,男的即使是退到家庭,也总有几分讪讪。我常暗自忖度,蔡阅没来由的那份迷惘表情,根源或许在此吧。

蔡阅说话向来稳当,他说,有“可能”,应该是有很大的希望吧,否则也不会跟我说。

这个巨大的希望把我包裹起来了。暗夜里静,实木地板发出“嘎”的一声,像是被谁重重踩了一脚。在床头夜灯的光晕里,蔡阅眉头紧紧锁在一起,似乎梦里正被什么烦恼着,我用指尖把它们撑开,一松劲,又挤在了一块儿。

索性关了灯。拉上了配着遮光布的厚实的双层窗帘,一丝缝也没留,月色星光都被隔在外头,只剩下深不见底的黑。应该是做梦的时间。蔡阅的气息平缓地在浓黑里来回滑动。这个“可能”纠缠着我的思绪,阻挡着我进入平静的梦(我的梦大多是平静的)。一些往事开始活动起来,此刻,我便是观众,在熄了灯的大剧院里看自己的电影。

先上场的是小伍,蔡阅的同事(蔡阅单位有食堂,我经常在他那里吃饭)。蔡阅对他的评价是:一个混混,人倒坦率。小伍是这样说蔡阅的:才能是有几分,清高比才能还多两分,这样的人,到头来结局只能是“怀才不遇”。那是一次蔡阅不在场的午餐,不知道怎么说到升官之类的话题上去,和我同桌吃饭的他,居然这样和我说话。我还记得自己是这么回的:像你这样的,大概也成不了大气候,就当你说的是真的,也轮不到你来做评论家。他当即打哈哈,你看,你看,大实话就是没人爱听。我倒还真没指望自己成什么大气候呢,小气候却是必然成的。你看着。我继续回击,那也该是混出来的。他笑了,这不管,咱们只看结果。

结果会怎样?将来某一天重听小伍这样说话我又该怎样回话?也许,对蔡阅这样的“定性”,小伍说出来了,别人呢,闷在肚子里,不说罢了。

但总有人能走到你一米以内,轻易地戳穿你给自己糊弄好的完美现实。比如那次我觉得应该会很惬意的野餐。

一个暖洋洋的春日,我们带着蔡阅的两个“徒弟”(新进单位的大学生)去野餐,准备消磨一个甜美的,无所事事的晌午。我们找了块开满蓝色小花的草地,铺上红黑格子的野餐垫,那里充满了不被设计的野趣,和坐在公园里修剪得齐齐整整的草坪上完全是两种滋味。带那两个孩子一起去,私心里,我是想让他们体验一下他们即将拥有的悠闲生活——这样分析起来,我对自己的生活还算是满意的。

蔡阅一个人当伙夫,在用石块垒起来的灶头上忙碌着,我们三个围着垫子坐着。女孩子说,师父可真能干。男孩子莫名其妙地跟着说,师傅的现在,如果那是我的将来,我便不想在这个单位呆着了。我说,别的行政单位也差不多。他便摇头笑笑,举着个酒杯把师傅找了来,一个劲地敬酒。他们两人都喝多了。回来的时候,蔡阅一脚踏进泥潭,脏了半只裤腿。回到家里,我发现少了一个盆子,上面有着田园风光的图案,我很喜欢的,可我把它忘在某处草丛里了。为这个,我难过了好几天。即使到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应该重新回去,把它找回来的,它一定还在。却总下不了决心。时间一日一日垒成一月一月,一块砖头与另一块之间何其相似,不觉着墙在增高,岁月却一寸寸凝固了。过了这样的几个月,那个男孩子真的走了,在杭州寻了家大公司。我们去送行,他拉着蔡阅在他耳边嘀咕,我只听蔡阅在说,老了,提不起劲了!虽然没有听清楚他们的对话,可那内容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这些事情,在发生的当时,不过是日常的闲言碎语,轻飘飘就过了,如今在黑暗中重现,每一个细节似乎都提示着非常重要的意思。生活是那么经不起分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