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后,我和这位朋友又见了两次面,每一次都谈得很愉快。在我临走前的两三天,他突然打电话给我,邀我去他的画室吃火锅。我想到那个冰窖一样冷的画室,想建议去别的地方,正犹豫着,他似乎察觉到了,马上补充说,画像的主人也会来。于是,我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能去外面吃了。六点半,我准时找到那地方。我刚走进二楼的楼道,他那间小屋的门突然开了,一个女人探身出来朝我瞅了一眼,又迅速闪回去。楼道里没有灯,只有从两头的窗里透进来的一点外面的光,因此我什么也没看清。很快,我的朋友出来了。
我走进屋子时,仍然和朋友说着话。她并没有来迎接我、做自我介绍什么的,我只是扫到一个身影在桌子那儿站着。但似乎要掩饰自己强烈的好奇心,我没有刻意去看她。我脱掉大衣和手套,把它们搁在贴墙放的那张小床上,才朝她站的地方走过去。小电炉和椅子都被挪近那张桌子,一个矮方桌(也可能只是个倒扣着的箱子)被放在一张椅子旁边,上面铺着报纸。朋友正在调整它的位置,他笑着回头对我说:“咱们随便点儿。”我说:“我就喜欢这样。”没有盖盖子的火锅正在电炉上冒着白花花的蒸气。那张桌子上也铺着报纸,摆满了盛着食物的碗碟。她在桌子那儿忙碌,背对着我。但当我走得更近一点时,她转过身子。她穿着一件青色的高领毛衫,腰间系着围裙。她转过身时的样子令我想到,她刚才之所以背对着客人,并非她不讲礼貌或故作冷漠,而是因为羞怯。我们见过一些姑娘,她们似乎不怎么爱理人,但实际上是她们不知道该如何行事。但她又和那些姑娘不一样,因为她脸上并没有装出来的冷漠,也没有局促僵硬的表情,除了一点不安,那张脸透出一种温柔而又富有青春气息的热情。
她对我笑了一下,竟然没说话,又微微低下头去理她的菜叶。但她并没有转过身去,只是稍微侧着身体。我说:“准备了这么多好吃的?”她又笑了一下,看着她的菜叶说:“没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够不够……”我又问:“需要我帮什么忙吗?”她轻声而急促地说:“什么都不用你干,你快去坐下歇歇吧。”她脸上的神情就像那幅画像一样令我暗暗惊讶。
“有点怕生人,尤其怕见外地人。听说你要来,刚开始吓得不敢来。”这时,朋友走过来,打趣地说。她这才抬起那双明亮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又看着我说:“你别听他乱说。”
我们两个喝白酒,她喝汽水。朋友说她一喝就倒。她不断跑来跑去地端菜、拿漏勺、换小碟。每当他把话题引到她身上、开她的玩笑时,她都会轻声地抗议着,找个借口站起来找点事儿做。可后来,当我们的酒越喝越多,即使她走开的时候,朋友的眼睛也紧盯着她。他似乎忘了我的存在,完全关注她,他开始碰她,她好像还不习惯他当着一个陌生人的面这么做,不经意地躲闪着。尽管我几乎从一进门就知道他们的关系,但还是觉得尴尬。偶尔,我们的目光碰到一起,她眼睛里竟流露出羞愧和歉意。
朋友发现酒喝光了。他已经有点儿醉了,十分亢奋,我不知道这是因为酒精,还是他心里那种强烈的感情在起作用。我建议不要喝了,他不同意。他要马上到楼下买酒,我说我去,但他命令我坐在那儿不要动,说他虽然是个穷人,虽然没有出过国,但不是连一瓶酒也买不起。他站起来去找钱包,我也要站起来的时候,坐在对面的她突然说:“你就让他去吧,你不让他去他会生气的。”我似乎无法违抗这个命令,因为我刚才执意要去也是担心我留下来会令她尴尬,但她这句话表示并没有这个危险。
他走了,屋子里立刻显得寂静。我想找个话题,但想不出任何有意思的话题,我对自己有点生气,索性闭着嘴不说话。
这时,她先开口了:“你再吃点吧……”
我说:“我差不多了,歇一会儿吧。”
她点点头,也不看我,伸手把我的碟子收过去,把里面的一点东西倒进她身后一个塑料袋里,又从桌上拿起餐巾纸,把碟子仔细地擦干净,轻轻放回我面前。我看着她做这些动作,她看起来比画像里那个人还要美,她的美似乎又在这轻柔的动作和身姿之中,具有一种瓷器般柔润动人的气息。
我道了谢,说:“我见过你的画像。”
她看着我笑笑,说:“是去年画的了。”
我问:“你们认识很久了?”
她说:“快一年十个月了,我们是文化系统培训的时候认识的,我是初中老师。”
“你教什么?”我笑着问。
“我教音乐。”她说。
“真好,一个唱歌,一个画画,艺术之家。”我说。
她怔一下,往前俯着的身体缩回去,原本直射在她脸上的灯光突然变暗了,可我仍然看到她的脸红了。我察觉到我说错了话。
过一会儿,她换了个轻松的语调说:“你去过很多地方?这种生活真好……他特别羡慕你。”
“居无定所,不过,也算自由。”我说。
“自由多好,”她诚恳地说,“在这个小地方,每个人都盯着你、说你的闲话。你去的那些地方……真想象不到,我只听说过名字。他给我讲了,他说起来很激动,你不知道,他在这儿根本没有朋友。他不喜欢和那些人说话,现在有你这样的朋友。而且,”她突然抬起头,看着我说,“你了解他,你也不嫌弃他……”
她谈起他突然变得滔滔不绝了,令我多少有点儿扫兴,我冷淡地接道:“我为什么要嫌弃他?”
她没有觉察我口气里的冷淡,仍然激动地说:“你不经常回来,不知道家里的变化。现在很多人都很势利,他们觉得他穷,整天还想得那么高,可他懂的那些东西他们谁也不懂,谁也不关心。他们就会笑话他……”
她停住不说了。令我惊愕的是,她垂下的眼里闪动着微微的泪光。那双眼睛久久地盯着铺在她膝盖上的一小块围裙(她一直系着围裙) - 它是浅灰色的底,蓝色的圆点图案。我想我最好装作没看见,于是我把目光转到其他地方,说:“这些人自己又怎么样呢?捞一点好处,搞一点钱,觉得就是了不起的成就。可他们怎么想都不重要,不值得计较,关键是了解他的人喜欢他就行了。”仿佛为了讨好她,我又补充一句:“我们都了解他。”
过一会儿,她恢复了平静,说:“你说得对,那些人都不值得计较。他人很好,这你都知道。我们在一起……刚认识不久的时候,我那时有肝病,不是传染性的,但不知道大家怎么传的,反正那些学员都避着我。他说这是歧视,”她说着,突然笑起来,“他偏偏和我一起吃饭,偏偏把我吃剩下的菜扒到他碗里,大家都觉得他疯疯癫癫,连我都害怕了,我怕传染他,虽然医生说不会传染……可他就是这么傻气,我没见过他这么傻的人。”
我心想,如果不是你,而是别的女人,他可能也会这么做,因为他明显就是会做出这一类怪异行动的人,任性、不顾后果……而你是个恋爱中的女人,愚蠢得看不到这一切。
她脸上此时浮动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她自己坠入到一些遐想中去了。等她回过神看见我,她脸上的红晕更深了,这使她异常美丽,仿佛她整个人被一种柔和美妙的光照透了。突然,她勇敢地直视着我,用一种少有的镇定态度说:“你一定知道我们两个的情况,你不要以为我们只是那种……那种要找刺激的人,我们俩都是认真的。如果不是打算和他长久在一起,我就不会这样,我不是那种人,”她停了一下,看着我继续说:“我们会结婚的……这些,他也告诉你了吧?”
我被她的美丽和语气打动,撒谎说:“我知道,他都对我提起过。”
她说:“真的吗?”
但我看到她的样子,心里清楚她并不需要我回答,她早已相信是真的,而且为此幸福。我不禁为刚才的想法而羞耻。我想我之所以那么想,是因为我想泼她的冷水,我多多少少有点嫉妒。后来,我把她瓶子里的饮料往我的杯子里倒一点,和她碰了杯,祝愿他们早日在一起。她感激地笑了,不好意思地说:“说了这么多我自己的事儿,你可能都不感兴趣……”
我争辩说:“我很感兴趣,我应该谢你,你信任我,愿意对我说。”
“你人太好了。”她说。
“时间久了,你会发现我并不好。”我说。
她笑了,说:“我不信。”
我笑笑,轻轻叹口气。
过一会儿,她说:“听他说,你快要走了?”
“再过两天。”。
“那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还不知道。”我说。
“我希望你早点回来。”她声音很低地说,似乎为这么一句话感到害臊。说完,她几乎是悄无声息地站起来,走到桌子那儿去了。很快,她捧着那个盛汤的小罐回来,往火锅里加了汤。她对我说:“他快回来了,我先煮上些菜,他一回来就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