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两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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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但是我请求你重读一遍《三次相遇》,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内心世界,你的青春年华,你的爱情,你年轻时那种莫名其妙近乎疯狂的美好激情,那种无愁可言的苦闷……”

——涅克拉索夫致屠格涅夫

“我只见过她四次,但每一次追忆起来仍历历在目。她令我印象深刻……”

——亨利?詹姆斯《四次相遇》

我第一次看到的是她的画像。那是2006年的冬天,我从国外回到生长的那个小城市。中学时代的朋友们都已经结婚、发胖,谈论着单位里的人事变动和孩子。每个人都对我很亲热,令我感激,但我们已经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只是劝对方吃菜喝酒,相对傻笑着。这样的见面、聚会让我觉得疲倦,后来我就很少出门了,我发现我几乎连一个朋友也没有。

在家里,我同样无所适从。天异常寒冷,房子里没有暖气,只有一台轰轰隆隆的空调机,放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喷出一股干燥、含着灰尘味儿的热气。但当人从那个角落走开,走到另一头去,阴冷就又把人包围了。好多天都是阴沉的,我父母认为很快就会下一场雪。但雪一直没有下,天空只是灰着。临近春节的时候,哥嫂都放假了。他们在靠近空调机的地方摆上麻将桌,开始整日整夜地打麻将,有时候还会来一些别的人,他们的朋友。午夜,我在楼上房间里躺下,听着那哗哗啦啦的麻将声和谈笑声,感到一切都像是毫无希望。他们打得如痴如醉,似乎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值得人投入精力的活动。有时候,他们叫我配手,我总是断然拒绝。每当我流露出反感时,他们就诧异地看着我说:“那你让我们做什么呢?”……连我自己也无事可做。我带了一些书回来,却看不进去一页。我在房间里呆坐着,把一本本书翻来翻去,最后又扔到一边。在这种沉闷的气氛里,什么也无法按它应有的方式进行,什么也不能激发一点想象、一点活力。

我因为父母而回家,但我和他们也没有多少话可说。有时候,我们一起坐在厨房那个巨大的铁煤炉前取暖,在被油烟熏黄的墙壁前面,我觉得自己也变得和他们一样老了。一股憋闷的情绪油然而生,我起身走出去,那条卧在煤炉旁的狗立即惊醒,跟到外面,我想它和我一样厌倦这毫无生气的生活。我带它沿大路向南走,折回来,再向南……我们在寒风里走着,空旷的马路上卷起一层薄薄的尘土。街上行人稀疏,想必人们都躲在家里,坐在他们的牌桌上、炉子边,坐在他们喷着灰尘的空调机前、经年不换洗的丝绒窗帘下面,弓着背或是腆着肚子,目光混浊,心灵畏缩。看见狗挺着身子往前奔跑,我竟感到振奋,我大声喊它、吹口哨,有时就和它一起跑起来。在人们眼里,我一定像个傻子,可这就是那些日子里唯一让我感到快活的事。

在这样的一次散步中,我遇见了中学时代的一位同学。我留意到他并不是因为我第一眼就认出了他,我只是看见一个气质不俗的人从对面走过来,他身材瘦高,穿着牛仔裤、黑皮茄克,脖子里围了一条灰白色条纹的毛线围巾。他的头发稍长,但很自然,并非那种刻意留长的艺术家发式。他身上有一种干净利落的洒脱神气。如果在某个大都市街头看到这样的人,我可能不会注意。但在那个沉闷、保守、连衣着也庸俗而臃肿的地方,这个人却鹤立鸡群。

我们相遇后的第二天,他就到家里来找我,邀我去他的画室,我才知道他在文化馆工作,还是市书画协会的会员。我记得我们去他的画室的路上,下起了雨,只是细碎的雨花,又像微小的雪粒。我忘了我们在路上都说了些什么,但突然有一个人会笑起来,另一个也会马上加入进来。我觉得这个我以前不曾联系过的人比其他朋友都天真可爱,他滔滔不绝地说话,喜欢发笑,他和我谈他的画,而不是谈他小孩儿新转去的幼儿园,而且他身上那种自然、满不在乎的气度让我颇有些惊讶,这种气度我在国外那些呆子留学生中间很少见到。

他的画室就是单位后院一栋旧楼的一个二楼房间,冷得像一个冰窖。但他居然藏着电炉子、白酒和袋装花生米。我们在房间里喝酒,吃着发潮的花生,起初发抖,后来又出汗。他问到我的狗,我说它至少是一个活物,在这里,活物是不常见的。他深表赞同,高声笑起来。他问我去过的地方,要我描述那些城市。然后,他问我在巴黎和纽约去过哪些博物馆,看过哪些名画。我东拉西扯地说了一些,当提到亨利?马蒂斯时,他立即说,他不久前在网上买了一本他的画集。“太贵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买这些东西我还是舍得花点钱。”那些真迹看上去一定很不一样吧,他问道。和画册上的效果不一样,你这种懂画的人才应该去看,我笑着说。但他听了怔一下,然后沮丧地说他哪儿也去不了,这辈子就会窝在这个小地方。我转移话题,又提起不少馆藏珍品其实是个人捐赠,尤其在美国,博物馆几乎就是富人们捐赠出来的。他轻蔑地说,国内的有钱人只知道收藏古董,他们根本不懂艺术。沉默一会儿,他又开始谈画,从安格尔的古典人体画谈到德加的舞者……他的记忆力惊人,谈论时双眼炯炯有神。突然,他站起来,走到一个角落去,因为灯光昏暗,角落整个地陷入阴影中。他从一堆似乎是框架和纸板的东西里搬出一幅画,我这时才惭愧地想到我根本没要求参观他的作品。他小心翼翼地把这幅油画抱到一个灯光稍亮的地方,倚在窗前放的那张破桌子上。我走近去,看到一幅纯蓝背景上穿白衣的女人的半身像。我也许在画像前看了很久,与其说是画本身吸引我,不如说是画里面的人吸引了我。画里的人,我不能说她漂亮得出奇,但她脸上那种神情却是我没有见到过的,那是一种极为纯净的天真,一种细致入微的温柔,具有恰好的、自然的感染力,似乎它退一步就会变成愚蠢,而进一步又会变成娇媚。在这间陈旧的屋子里,在浑浊昏暗的黄灯泡的光里,它更显得不可思议。画中人的眼睛里掩饰着一种轻得难以察觉却又令人印象深刻的羞怯和憧憬,这憧憬既让人感到幸福的悄然滋润,又有点儿令人迷惘。

后来,我发觉他在偷偷瞥视我,赶忙说:“我看呆了。”

他朗声笑起来。

这就是她的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