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到城里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夜色降临了,但大大小小的灯又把它燃亮了。春光找到哥哥住的地方,哥哥很高兴,要带她出来吃饭。他们逛了两条街,“在这儿吃吗”哥哥总问她,春光总说“贵吧?再看看”。后来,春光在一个卤菜店旁边站住了,看着展示在明净的玻璃柜台里的、颜色鲜艳的菜。哥哥给她切了半只烧鸡,带她回到住的地方。
他住的地方是租来的毛坯平房,连墙也没有刷,已经熏成灰黑色。所有的东西都堆在地上,包括切菜板、碗、水壶、小铁皮煤火炉。哥哥和其他五个民工一起住,他们有时候干木匠、漆匠,有时候帮人家掏水道、清厕所。他们什么都干,但还是缺活儿干,夜里睡在一张铺着破席的木板上,却喜欢喝酒抽烟。哥哥带春光回来时,其他几个人正张罗着做饭。哥哥拿出半瓶散酒,要大家一起喝。春光却不让人家喝,她自己霸占着瓶子,吃着肉,痛痛快快地把酒喝光了。人家都笑她,哥哥一脸的不高兴,春光却走来走去地说话。她吵着屋子里又闷又臭,像个猪窝狗窝,不是人住的地方。随后,她来了兴致,问有没有人要买老婆,问有没有人愿意出五千。没有人出声,她便自己降价到三千。
“疯够了吗?”她哥哥猛地站起来。春光怔了一下,指着他骂道:“撒什么野,你还想管我?”哥哥去拽她的胳膊,她就疯了一样挣脱,又踢又咬。“她喝醉了”,哥哥一面想抓住她,一面对别的人说。春光和他打起来,嘴里骂着粗话,哭叫起来。其他人也上来拉扯,她哥哥大叫着“拿绳子,找绳子”。果然有人找到了绳子,哥哥用绳子捆住了春光的手,把她抱进屋里,丢在破席上。春光不骂了,只是哭着。哥哥走出来坐在矮板凳上,吃饭的一群都闷声不语。有人说了一句“还哭着呢”,哥哥便说:“别管她,这丫头发酒疯。”
晚些时候,其他人都躺在木板上睡下了,春光躺的房间里也早就没有了响动。春光睡着了,哥哥悄悄走进去给她解开绑在胳膊上的绳子。房间没有门,他把木板横在门洞外躺下,像条狗一样守在那儿。他睡着了,然后又热醒了,蚊子从他身上飞走,嘤嘤作响。他睡不着,车从外面忽忽驶过,城市里还是人声嘈杂。春光从来没有哭过,自从爸爸死后,他就没有见她哭过。突然,她在里面发出含糊的说话声,很快又安静了。过一会儿,他听见她翻身儿,还重重叹了一声气。他悄悄走进去,发现她睁着眼睛看他。
“春光”他轻声喊她。
“嗯?”她果真醒着,却没有动。
“做梦了?”
“我说梦话了吗?”她问。
他没有回答她,反问她:“你口渴吧?”
“渴,头也疼得很。”她软弱地说。
哥哥给她端来水,她坐起来喝了几大口,又把杯子递给他。他把杯子放在了床头的地上。
“哥,我做梦了,”她说,身子紧靠在漆黑的墙上,像一团浓厚的阴影,只有两只眼睛里映着微微的亮光,“我梦见亮子来找我。我吓坏了,一直跑。”
“春光也有害怕的人呢。”哥哥取笑她。
春光不理会,继续讲:“后来亮子抓住我了,掐我的脖子。”
“他不敢……”
“他说过,我跑了要杀了我。”
“他吓唬你的,他不舍得。”
“我也知道。”春光笑了。
“还梦见谁了?”哥哥问她。
“没有梦见谁。”
沉默了半晌,哥哥问她:“梦见爸了?”
春光不说话。
“你说梦话了。”哥哥低着头说。
“我不记得了。”春光说着,又躺下来了。
“睡吧,春光。”哥哥拍拍她,她身上汗津津的。
“明天要早起吗?”
“别管了,先睡吧。”他看着她闭上了眼睛。
他走到一个角落里摸索着插上插头,拧开旁边一台巴掌大的小电扇。扇叶喷出一股尘土味儿,不知哪个地方吱吱拉拉地摩擦,金属的颤动声在燥热的空气里微微震荡。但毕竟有了一点儿风。风擦过他的身边吹到妹妹身上。他在风扇边坐了一会儿,起身去睡了。他躺在木板上,什么也不想,听着风扇嗡嗡的转动声终于睡着了。
2006年6月16日于新加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