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当我又快步穿过草坪,朝林中走去的时候,我发现一个奴仆远远地跟着我。我训斥他,他却不肯离去,他说是国师派他来的。我只能折回去,闷闷不乐地在花园里坐了一会儿。第二天上课的时候,国师说:“你是未来的首领,不能再像乡下孩子一样到处乱跑,你已经长大了。这一段时间,是我们疏忽了,宠坏了你。”
“我只是去树林里散散步。”
“那么你为什么不允许仆从跟着你呢?”
“可是,我可以自己去。”我低下头说。
“你很快就要坐在首领的位置上了,凡事都不能一个人去做。一个首领应有仆役、卫士和使者们随同,就像需要将军贵胄的辅佐拥戴一样。这是我们部落的礼仪和规则。你知道吗?”
我看着他,但什么也不想说。
他们不再让我一个人去任何地方了,我一直在寻找机会,摆脱那些影子一样跟着我的人,可我知道我几乎没有机会。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些走廊两端的房间都被锁上了。它们向我紧紧关闭,就像沉默的墓门一样。我明白了,就像人鱼所说的,他们只是要把我困在一个地方。
有一天,我从窗户那儿看见我的一个贴身奴仆被他们装进一个白色的布袋里抬走了,就是那个曾跟着我到湖边去,在岸边坐着睡着的仆人。我惊讶地奔下楼去,但另一些人在门口拦住了我。
“他们要把他带到哪儿去?”我问。
“他犯了罪,要被处死。”
“他犯了什么罪?”我问。
可没有人回答我。后来,我问我的老师。他淡然地说:“他被处死是因为他的懒惰,他没有好好跟随他的主人。”
就这样,他们因为我杀了那个人。我好多天没有见到人鱼,我猜想他一定在等着我,可是我还不敢走出这栋木屋。夜里,我总是看到那只白色的口袋和在里面挣扎扭动的那个人。某天晚上,妈妈来了。我告诉她那件恐怖的事,说我也梦见自己被装进一个白色的口袋里。妈妈吓得哭起来,告诉我这件事不可能发生,说她的孩子很快就会成为首领了,没有人敢把他装进口袋里。最后,她叫我不要害怕,但一定要听国师的话。我猜想这就是他们让她来告诉我的:要听话。
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反复想了很久。当我确定万物都已沉睡的时候,我穿着睡袍遛出房间,我没有穿鞋,从餐厅的窗户跳出去。我把白色的睡袍脱掉拿在手里,悄悄穿过花园,来到草地上以后,我开始奔跑。我跑过草地和黑郁郁的树林,来到岸边。我吹起响亮的嘘哨,直到我熟悉的拨水声越来越清晰、靠近。
我们坐在岸边,我向人鱼讲述了这些天发生的事。后来,他露出悲凄的神情,说:“我们会因此而分开的,你以后不会再到这里来了,他们不会再让你来了。”“不会的。”我说。我说得一点儿也不坚定,但我又能决定什么?此后,我们都沉默不语了。有几颗流星划过夜空,仿佛坠落到另一边的湖水里去了。这时我告诉人鱼,我也梦见了大海。他说:“是吗?你梦见的大海是什么样的?”我有些犹豫地说,我在梦里并没有看见大海,但我好像正走在往大海去的路上。人鱼笑了,说:“这样更好。”“可那只是做梦。”“做梦有什么不好呢?梦就像奇迹,应该相信奇迹。”我想,人鱼是对的,他不就是个奇迹吗?如果我没有见过他,我也不会相信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鱼。
星星在夜空中安静地眨着眼睛,清凉沁人的夜气从湖面和水草丛中散发出来。
我问:“怎样才能变成一条人鱼?”
他说:“我不知道,应该有办法。不过,你只要学会了游,你就和人鱼差不多了。”
我摇了摇头说:“可我不能住在海里。”
他说:“你有两条腿,对你来说,陆地就是海洋。你会走得比我远,你也许真的会看到大海,但我却永远不能了。”
这些话让我有些震惊,因为我以前从未想过。
然后,就像我初见他的时候,人鱼躺下去,用两手枕在头下,沉默地仰望着天空。
突然,他警觉地直起上身,说:“有人来了。”我转过头,看见树林里出现了几个晃动的光点。“跟我来”他说,随后猛地趴下来,用手臂支撑着身体,快速朝水边爬去。我对他喊道:“你快走,不要让他们发现你。”但人鱼却在水边停下来,回头看着我。我知道,他正等着我爬上他那沉稳的背脊。那些光点逐渐变得硕大了,围拢成一个弧形朝岸边奔来。可人鱼正带着我离开他们。除了我的头,我的整个身躯都已浸入清冷的湖水中。那些嘈杂的喊叫、晃动的灯光又变得遥远了。
我们不知道在水中游了多久,在我昏沉的眼睛里,越来越多的黑影、越来越多的灯笼在湖边聚拢、交叠起来。黑影“扑扑通通”地跳入水中,我知道他们正从四周朝我游过来。我挣扎着从人鱼的身上跳下来,使尽全身力气朝一个黑影游去。我的身体已经和流水融为一体,不清楚自己是在升起还是下沉。我看见人鱼的影子在我身体下面的水底晃动了一下,最后,流水涌进了我的眼睛,一切都在我眼前消失了。
国师说,这件事不可饶恕,在部落的历史上,还从来没有一个首领跳进湖泊中,在那最低洼、肮脏的地方像卑下的鱼一样游动。他说,如果史官们得知这个消息,如果他们把这件事写进历史里去,这将是我和他永远洗不掉的污名。当他说这些话时,妈妈一直跪在那儿。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感到一线生机,也忘记了惧怕,我对他说:“我不配当未来的首领,请您驱逐我吧。”
“你说什么?”他大声问,似乎不相信他听到的话,但他很快就恢复过来,反而怪笑了一声,说:“你以为就这么容易?你是被祭司们挑选出来的,这是上天注定的!你所说的话,我只当是你的忏悔。”
国师愤愤然地离去了。妈妈告诉我,那天夜里守夜的两个人都被处死了,妈妈说,不要再让这些人因为你而死了。我想到我的朋友,莫非他们也抓到了他,残忍地杀掉了他?我浑身不住地颤抖起来,妈妈走上来,像很久以前那样搂住了我。
“你一直在发烧,我的孩子。”她终于大哭起来。
“妈妈,我不想呆在这儿。”
“我也不想,可我们已经来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妈妈,他们抓到人鱼了吗?”
“什么人鱼?”
“他们在湖里抓到任何东西了吗?像是……一条大鱼?”
“没有,你掉到了湖里,是他们救了你。你为什么要到那儿去?”
“我去游水,我学会了游水。”
“哎,这不是你应该学会的东西,所以你才差一点儿被淹死。”
好几天,我躺在床上,我的房门口和窗户下面站着士兵。
我没有听任何人说起人鱼,但从他们的目光里,我感到事情并非我想象得那么简单。我感到他们都在隐瞒着什么,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在我昏迷的时候发生了,我隐约回忆起一面巨大的网,一群人拖着它向湖边走去,我又回忆起一阵阵刺耳的锣鼓声,那些人向网中驱赶着惊慌的鱼群,岸边火光熊熊,草丛被点燃了,水鸟在浓烟中盘旋、扑飞……但这些又像是我可怕梦境中的景象。我不知道,但周围这种阴谋一般的气氛越来越无法忍受。有一天,我揪住了伺候我吃饭的奴仆:“说实话,是不是有人从湖里抓到一个……一条人鱼?你们是不是已经把他杀了?”他惊恐地看着我,然后“扑通”跪到地上去,说他没有听说过任何关于人鱼的事,更没有杀任何人,求我饶恕他。我没有再逼迫他,因为如果他被迫对我说了什么,他也会被装进白色的布袋里抬走。但我并没有停止查问,我又问了给我梳洗的仆人,站在门口的士兵头目,我问了我所看见的每一个人,他们都装作闻所未闻、畏惧发抖,然后就慌忙逃走了。
当我终于问到国师的时候,他似乎早有准备。他把面前的书本合起来,摇着头说:“你一定是被邪灵附体了,才变成这个疯疯癫癫的样子。这样下去,人们会怀疑你当首领的资质,到那时,我也救不了你。”
“您还没有告诉我……”
“你是说你要找的怪物吗?那我告诉你,那只是一个谎言、一个幻觉。从来没有什么人鱼,没有任何人看见过这样一个怪物。”
我看着他,想从他的神色里看出一点儿真实的东西,但我什么也没有看出来,我只看到那种深深渗到我心面的寒冷,一种永远也穿不透的僵死、黑暗。他就像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这让我感到恐惧。
他快要走出去的时候,又转过头对我重重地说:“如果你希望其他人不受伤害,就永远不要再到那个地方去。”我知道他所说的其他人是谁。那天以后,我没有见过妈妈。国师说,在我康复之前,妈妈不会来了。
“这都是为了我们的部落。规矩一旦被扰乱了,祸患就跟着来了。”他临走时说,竟叹了一口气。
后来,我就一直被关在那栋木屋子里,直到那个夜里,我突然听见急促而抑制的叫门声。然后,门开了,好几个奴仆涌进来,把我从床上扶起来,给我裹上一条黑色的衣袍。老首领死了,所以我又一次坐上马车,前往真正的王宫。这一次,我的马车不是被隔板死死封起来,而是装饰着轻柔的、黑色的绸缦。下车以前,他们又给我披上了一件白色的披风,那上面缀满了无数细小的、繁杂的金色花朵,在晦暗的夜光中发出诡异的光芒。在通往灵堂的大道上,那些从未谋面的将军和贵族们在国师的带领下向我叩拜。我真的成了一个部落的首领!可我知道如果坐在那张椅子上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他们仍然会拜。他们所拜的不过是那张椅子,而他们都知道,坐在那张椅子上的只是一个被挑选来的孩子,一个毫无依靠的人。很多年来,我终于明白,把一个人放在那样一张悬空而高高在上的椅子上,竟是囚禁他的最好方法。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回到以往那个木头的小宫殿里去,那不再属于我了,而是属于另一个还未诞生的孩子。我常常想到,他也会在某个时候到达,也会在那条有拐角的走廊上迷路,会对那些色彩不一却同样被永久关闭的房门产生疑问,其中也有属于我的那道门。每年夏天,我会派一个人去那里看看湖泊是否还在。他们带回来的消息总是“还在”。那就好,我想,我的朋友还有一个容身之处,可以在那儿做他关于大海的梦。但那隐藏得更深的疑惑却不时从阴暗里探出头来:人鱼已经死了,他们早已把他杀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