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夏天过去了,我感到周围的人都厌倦了我,妈妈更少来了。在这个空阔、冰冷的地方,我只是孤身一人,而且可能慢慢地要变成哑巴了。
这些日子,我常常在草坪上走很久。草坪上没有一棵树,我把它联想成一块光秃秃的、绿色的平原,甚至想象着如果我一直走下去,我便能走到远方,走到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在那上面,光滑的绿色平面反照的光线和头顶的阳光都一览无余地照着我。风灌满我的袍子,有时我不得不停下来、站一会儿,以免被吹得跌跌撞撞。我知道,在通向花园的草坪的边缘,有人正远远地看着我。他们的眼睛毫无光彩,充满倦怠,心里却埋藏着隐隐的恐惧。虽然我几乎已成了被遗弃的主人,可只要我假装跌倒,他们的恐惧就会迸烧起来,就像死灰里蹿出火焰来。我早已明白,在这个地方,这个奴仆对待那个奴仆并不比他们对马更好一些,他们会寻找机会惩罚别人。
我还没有走进过那片树林,我还在考虑是否有勇气一个人走进去。有一次,我快要走到树林的边缘了,但这时候黄昏来临了,我发觉那些茂密的林子里似乎隐藏着无数的影子,从那里面还传出一种鸟儿凄厉的歌唱。我立即转身走开了。但那些天,我一直想象,想象自己走到树林里去,像个英雄一样大踏步地穿过它,来到我从未到过的湖边。花园已显得虚华而呆板,草坪也失去了吸引力,除了这两个地方,我的确无处可去了。
终于有一天,我决定穿过树林、走到湖边去。我发现,它并非我想象的那么浓密。而且,一个奴仆坚持要跟着我,这倒减轻了我的恐惧。当我们往水边走去的时候,有个东西突然在靠近岸边的地方跃出水面,在我还未看清之前就消失了,留下一大片花朵一样的涟漪。我叫道:“你看见了吗?是一条大鱼吗?”那奴仆说:“应该是鱼,不然还会是什么呢?”我猜想,他根本就没有看见。我只能猜想那是一条鱼,但似乎又不是。我们沿着湖边走了很久,我不时捡起水边的碎石朝远处闪动着银光的水面抛去。我一直感到疑惑:那似乎并不是一条鱼。
岸边很荒芜,有的地方长着齐膝的青草,不远处,水鸟像大片的白色落叶斜斜掠过水面。我疑惑地说,这个地方就像是没有人来过。奴仆只是唉声叹气地回应:“谁会来这个地方呢。”我在青草上躺下来,仰望着空中的流云和飞鸟。青草和水流的气息陌生而澄澈,这和屋子里陈旧封闭的气味不一样,和花园里浓郁却娇弱的气味也不一样。这气味让我想起了我来的地方,那些生长着野草的小丘和河流穿过的田野,我曾经在那里和我父亲一起割草,也和其他的孩子一起奔跑……我的眼里竟然涌出了泪水。四周那么静寂,我可以听见某一处涡流的声音,还有什么东西在水流深处游动的声音。过一会儿,我看见奴仆在不远处垂着头打盹。于是,我悄悄站起来,朝岸边走去。
我在岸边伫立倾听了很久,终于听到沉重的鱼尾分开流水的声音,那个影子忽而在不远处的水中闪过,像一道射入水中的灰色光线。随后,影子猛然跃出水面,再次潜入水中,游走了。那是我第一次在湖中清楚地看到他。我虽然惊愕,却不知为什么没有感到恐惧。我又在岸边走了一会儿,奴仆早已坐在那儿睡着了。我回到草地上躺下来,直到白日的影子慢慢拉长,树林里又传来凄厉的鸟鸣。
过后几天,我试图打听一些关于那个湖的消息,但没有人说出什么有趣的事,我猜想他们都没有在湖里见过那奇异的东西。可为什么只有我看见了他?我常在夜里回想那个水中的影子,他在我的回忆里变得越来越巨大、清晰。我想我并没有看错,那跃出水面的是一个人的上身,我甚至看到了他的头发,但他又是一尾巨大而灵活的游鱼。我从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包括妈妈。
有一天,我甩掉了那些倦怠的仆人,快步穿过树林,来到湖边,站在那天看见人鱼的地方等待。阳光在我眼前的水面上闪动不定,让我不禁有些怀疑我曾看到的一切是否只是幻影。我感到有点儿恐惧,甚至想到死亡,想象着我的头顶没入水中,身躯朝水底沉去,衣袍和头发在水中徒劳地飘散……可我渴望见到奇迹一般的人鱼,他不属于我所在的这个世界,这里的任何人都未曾看见过他,他唯独选择让我看见,这必定是他的心意。因此,我相信只要我耐心等着,他就会出现。日光照得我头脑昏沉,我不时回头看,唯恐有什么人跟过来。终于,我看到水中出现了一团涟漪,一条长长的水痕朝岸边划过来。我飞快地跑进草丛。渐渐地,他的影子出现在水面之下,像一片漂浮的海藻。接着,他的上身蓦然浮出水面,两手支撑着岸边的泥土,拖着沉重、鳞光闪闪的下半身,爬上靠近水边的那块大石。刚开始,他那条鱼尾仍在做习惯性的摆动,我在青草的缝隙里呆看着他,看见他躺下来,像人一样把双手支撑在头后面。他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
阳光照亮人鱼那布满银色鳞片的身体和几乎也是银色的皮肤,令我感到那就像一个闪闪发光的、由光点连缀而成的幻影。我在草丛中躲了很久,终于受不了憋闷,决定走出去。我觉得我不应该害怕任何人,因为,这里毕竟是我的地方,我是这个部落的幼主。我故意大步走出草丛,惊飞了许多同样躲在草丛中的水鸟。离人鱼还有一段距离时,我站住了,以便在他准备发动攻击时飞快逃走,朝树林那儿跑。人鱼侧过脸来朝我看着,我发现,他长了一双人的眼睛,和一张仿佛和我同年的男孩儿的脸。他脸上浮现出一种像波纹一样柔和而模糊的表情。我并不打算先和他说话,也不准备逃跑,于是在岸边蹲下身,开始挑拣石头。我挑了一堆形状扁平圆滑、适合打水漂的石头。后来,我停住了,因为我看见人鱼坐了起来,他朝我笑着,抛给我一个圆圆的小石头。接着,他有些费力地滑下大石,朝水边爬去,他从水里游到我的面前。突然,他猛地从水中跃起,就像鲤鱼一样灵巧地在空中转了个身。然后,他在岸边的浅水里飞快地来回游曳,用鱼尾和手臂激打水花。我听到他的叫声,我终于明白了,他是在和我玩耍。于是,我开始沿着岸边飞快地奔跑起来,我听见自己也发出畅快的喊叫。人鱼就一直在水里追逐着我,把水花溅洒到我的衣袍和头发上,直到我们两个都筋疲力尽。我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看着他渐渐沉入水底,又缓缓浮上来,反复几次。然后,他朝湖心游去了。
就这样,人鱼成了我的朋友,也是我唯一的朋友。他会说一点儿人类的语言,因为他曾经生活在一个人类的家庭。在他最初的记忆里,有一天他和一群鱼游进一个充满奇特的透明菱形图案的地方,后来他才知道,那些美丽的图案是一张网,一个圈套。他被人类的家族饲养起来,他们起初把他放进一个缸中,而他渐渐长大,无法再在缸中自由游动。于是,他常常躺卧在水底,瞪视着一双双在水面之上向他俯视的眼睛,那些眼睛里闪动着好奇、鄙视或恐惧。有人甚至会拿一根棍子戳他,好让他游动或是浮上水面。也许他那奇特的身体终于不再勾起主人的兴趣,有一天,他们把他装入一个袋子中,遗弃在这儿。他不记得在这个湖里生活了多少年,但他记得他来自一个无边无垠的地方,叫作“海”。他从不认为自己只是一条鱼,也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人。我曾问他是否想念自己的父母,可他却不记得自己的父母。我猜想,他就是水的孩子。
人鱼常常会载着我在水中游动,渐渐地,我觉得自己仿佛也变成了一条人鱼。我也能随着水波自由地起伏、摆荡,能够突然潜入水中藏匿自己,然后向天空和水交汇起来的远方游去。但每一次快乐的水中游戏结束后,我都要脱下白色的袍子,把它摊开在石头上,等待它在阳光和风里晾干。然后,在天色昏暗之前,我又得急促地穿过树林,走回那栋木房子中去。在那里,我不能对任何人提起人鱼的事情,这让我明白,我其实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没有,尽管他们声称这里的一切都属于我。
我羡慕人鱼,他可以无拘无束地游弋,可以在夜晚仰浮在水面观看星辰,可以在月光中独自上岸,在风声和水鸟梦里的低鸣中躺在大石上做梦,这时候,不仅银光闪闪的湖泊属于他,连荒凉的湖岸和静寂的森林都仿佛属于他。而我自己仅仅拥有那么狭小的一个房间,我只拥有里头的黑暗、恐惧和布满四周的眼睛。但人鱼对我的羡慕不以为然,他说这个湖泊对他来说只是个比鱼缸大一点的笼子。他声称在他的梦里,他常常回到大海中游弋,他会从浪涛肆虐的海面稳稳滑入平静的海水深处,感受到无比的辽阔和沉静。水中一片深蓝,其中摇曳着闪烁不定的亮光,或许是珍珠,或许是会发光的鱼,他可以向无限远的地方游去。而有时,他还会梦见别的人鱼,他们都居住在海里,那是人鱼唯一应该生活的地方。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大海,因为我们是个属于高山的部落,在我们领地上似乎没有大海。即使有的话,也不会有人想到那里去。我们是向往高处的部落,因此,尊贵的领主和贵胄们会居住在至高的地方。当我来的时候,我坐的马车一路上都在攀爬。可我喜欢人鱼的梦,因为它不像我的梦那样漆黑、昏暗,充满难以辨认的怪影,它胜于我听过、见过的任何东西。就这样,我这个从未听闻过大海的人,一旦接受了它的存在,竟对它深信不疑、深深着迷了。
我常常叫人鱼仔细描述他在梦中看到的海洋,从它的色彩到它的声音,从一丛鲜红的珊瑚到一尾透明的鱼。当他描述的时候,我也在想象中勾画、渲染出了大海的样子。夜里,我睡不着的时候,我就一再回忆、补缀这幅想象中的画。有一天,我也做了关于大海的梦。只是,在这个梦里面,我并未看见大海,但我清楚地知道我正往大海那里走去。当我醒来以后,我想到即使我到了大海那里,我也无法像我的朋友那样居住在海水的深处。于是,在另一个梦里,我变成了一只人鱼。
在白日的生活中,我也想象自己是一只人鱼,我不属于这里,不同于他们中的任何人,我可以随时潜入水中,向无限的深蓝游去,到他们永远无法企及的地方。于是,那些漠然而卑怯的奴仆,那些阴险又恐惧的眼睛,就在我的目光中模糊了,像落在水面的雨点那样融化了。国师虽然已对我厌倦,却仍继续他严厉而空洞的教诲,有时他掩藏不住烦躁,会突然把我狠狠训斥一顿。当我把国师的话讲给我的朋友,他总是说“不要相信他说的话”。“为什么”我问他。“因为如果他们想把你困在这个地方,他们就不会对你说真话。”
那天,国师对我说:“孩子,你知道吗?你变得心不在焉。”我本想解释什么,可当我看着那张模糊的脸,我突然相信了人鱼的话。那张脸是如此虚伪,充满着对我的轻蔑和谴责,于是,我的惧怕、怯懦反而被厌恶稀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