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日丽的天气,孩子们在街道上疯跑追逐,当他们觉得一切不再新鲜时,他们会想到被关在院子里的水晶男孩。在好奇心和创造力方面,他们永远胜于大人,他们可不想像大人一样对那孩子吐唾沫,他们心中藏着问题,最后解答的方式通常是游戏。在大人们午睡的时候,孩子们聚在一个拐角处,他们等待着那男孩从篱墙的缝隙中露出脸来。
午后是如此沉寂,男孩从缝隙间张望着空荡的、白而发亮的街道,这个时候虽然寂寞却不必担心什么。他向上看到那些错落重叠的屋顶,漆着各种颜色,可他从来没有经过这些陌生的房子,看看它们有怎样的门、房前种着怎样的树和花草。有些夜晚或早上,他曾听到从某座房子里传来的歌声,或是某个窗檐下悬挂着的风铃,他倾听并想象出房子与风铃的样子、唱歌者和将风铃挂上窗棂的人的样子。他倾听着这小镇最饱满和最微弱的声音、最沉寂与最骚动的时刻。在他的耳朵里藏着小镇最丰富细致的生活史,只不过这生活史是以声音来编撰。至于他,他一个字也不肯说。
孩子们看见那张脸出现在墙缝后面,正朝外呆望。于是他们走出来,脸上带着形态各异的笑。男孩看到他们走近了,温和地朝他笑着。他回想起很小的时候那些围在他床边的孩子们的脸,所以他虽然胆怯,却没有退回去。当然这些面孔确实曾经围绕在他周围,好奇地观看。但时间加之于这些孩子身上的变化远远超出男孩所能有的想象。当他们再度围在他前面,他们其实早已厌倦于观看了。有一个孩子问他,想不想和他们玩,他肯定地点点头。另一个孩子拿出一条绳子,说这是个游戏,要把绳子系在他的手腕上才能开始。当看到男孩有些犹豫时,第一个孩子解释说,因为他无法出来他们只能在他手上系根绳子,把他和他们连起来。孩子们都热情地劝说男孩伸出他的手腕,然后他们帮他把绳子系上,一个非常粗壮的孩子拉住绳子的另一头。水晶孩童纤细的小臂从篱笆缝隙里伸出去,被一根绳子紧紧地系着悬在空中。一个孩子卷起他的袖子,露出一截晶莹剔透的手臂。孩子害怕了,他感到这游戏似乎非常危险。他想蜷缩回他的手臂,但绳子绷得很紧,那个粗壮孩子显出决不放松的表情。然后第一个说话的孩子拿出一把小刀,他先让旁边的孩子猜测小哑巴会不会感到疼,孩子们都露出犹豫不决的神情。他又说,按道理来讲应该不会,石头会觉得痛吗?水晶也是一种石头。当他说这些话时,他手里的刀一直在阳光中闪着光。男孩脸上露出极度恐惧的表情,可是这时候谁也不去看他的脸,他们都注意看着那截在绷紧的圈套中抖动的手臂。
孩子们的实验开始了,刀刃在手臂上飞快地划下去。伴随着一道有些晃眼的光,他们听到了极为刺耳的响声,然后那条手臂剧烈地抽动起来,一些闪烁的粉尘飘散在空中。他们盯着看了一会儿,发现没有血流出来。男孩紧咬着嘴唇,他已经不知道怎样来看待他的敌人了,他们抱着认真的科学态度,却对他做着残暴的事情。其实,孩子们的残酷恰恰在于他们不懂得自己的残酷。当孩子们观察到男孩脸上痛苦的表情时,他们得出结论:切割使他疼痛。接着,一个孩子拿出藏在身上的火柴,男孩又一次挣扎着想缩回他的手臂,但立刻有人帮忙去拽紧绳子。他们开始用一簇细微的火苗炙烤他已经被划破的手臂。从某个时候,孩子们听到模糊的声音,这声音好像不是从喉咙发出来,而是从身体里发出。然后他们看到从男孩的眼睛里滚落下来一些水滴一样透明的东西,这些东西落在地上,立刻变得坚硬,它们四处滚动,在在尘土里发着亮光。然后那孩子发出他一生中最响亮的一次叫喊,仿佛他那坚硬而脆弱的身体崩裂粉碎了。叫喊声惊醒了他的母亲,她从屋子里跑出来,看见那群被惊呆的孩子和他们手里的绳子、小刀和刚刚熄灭的火柴。她怒骂着,随手拣一根棍子准备追打他们。可当她打开门冲出去,所有的孩子都跑散了。她气冲冲地回来,看见那孩子瘫坐在地上,他的手臂终于缩了回来,手腕上系着一根象征科学热情与残酷的绳子。可惜她没有看到滚落在墙角外的珠子。到了夜里,孩子们偷偷溜回来,捡走了这些不会融化的、坚硬的泪滴。
当他母亲把他抱回来时,发现他整个身体都湿透了。他躺在床上,因疼痛而不时地抽搐颤抖,但他手臂上仅仅留下了一道白印和一块熏得发黄的斑点,以至于他父亲无法理解那种疼痛:没有殷红的血,没有撕裂开的鲜艳的皮肉,他无法感知到这样的痛苦。可是,他知道那孩子不好受,因为他的眼睛像临死的人那样塌陷无光。有一下子,他突然涌起巨大的悲伤,差点掉下泪来。可他随即转身走了,让那无形中紧抓住他的手松开。母亲不知道该怎样来治疗孩子的伤口,他的身体冰冷,她就抱着他,用体温使他暖和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