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这种疑惑继续逃窜。它对我来说始终是一个想要回忆起来、却根本不可能回忆起来的恶梦。我越是希望理清细节,就越会发现自己坠入无边的、沉重的迷雾。我像是被一团团影子、虚幻不清的嘈杂、来往奔突的画面给缠住了,到了快来发疯的地步。后来,我强迫自己不要再去头痛欲裂地回想。无论是被嫁祸,还是咎由自取,结果都是一样的。
那年快要过年的时候,我坐在一辆长途汽车上。汽车经过一个收费站时,突然跳上来三个警察。我觉得他们瞅住我,一直朝我走过来。我一把拉开车窗,走在最前面的一个警察快到我身边时,我猛然冲上去,抢了他别在腰上的枪。我用枪指着他,他吓呆了,我的手也在发抖。后面那两个人不动了,我听见他们吼叫起来。我从拉开的窗户上跳下去,发现路边的警车旁还站着两个警察,正在抽烟。我拿枪朝他们晃了晃,拖着摔痛的腿滚进路边的沟里,拼命爬上去,朝野地里跑。我跑着,听见后面传来的枪声和喊叫声。我知道我就要如我想象的那样,犯更大的错,我手里拿着枪,随时会杀更多的人。可这些人,我也根本不认识。后来,我跑得筋疲力尽了,决定就此结束这场无聊的表演。我把手枪朝他们扔过去,举起双手,在冻得僵硬的地上跪下来。
后来,我才知道那些上车的警察根本就不是来抓我,他们要找的是一个抢劫犯,而那人也不在我乘坐的车上。我想,碰上我算是他们的福气吧,虽然虚惊了一场。是我自己要跑的,也是我让他们抓住我的。我本想对我所见到过的审讯者讲述一下自己的那个疑惑,但我发现不行,因为要定我的罪根本不需要别的证据,我逃走了,这就是最好的证据。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在最后的判决时也没有说一句不满的话。我并不是害怕皮肉之苦,而是觉得世上的很多事确实无法证实。
我将在监狱里度过我的余生。如今,我已经在这儿度过了五六个年头。有时我想念我的父母,想到他们死的时候我也不会在他们身边,这会是我一辈子最遗憾的事。让他们不解的可能是,当我似乎洗心革面、不再打架闹事的时候,却突然间又变成了逃犯、杀人犯。至于那个女人,我根本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我,而我也努力不再记得她。
这些年来,我始终不能确定究竟杀死那高个子男人的是我还是别人。我奉劝自己:一个注定没有答案的谜语毫无价值。可那疑惑不让我解脱,它成了每天的思考习惯。
有一天,我终于想到,其实我已经死了,我在那天夜里就死了。那个女人杀死了两个男人。或许从她在我面前用双手剥开橙子,眼睛盯住我的那一刻起,我就跳进了她布下的局,成了一枚棋子。我毫无察觉地在死亡来临之际扮演她的情人,杀死(或许只是被假装成杀死)她的丈夫,从而解救了她和她真正的情人。而我逃亡在外,没有期限,成了被她扔出去的死棋。在我自己的人生里,我也已经死了。
但我也知道,对于她,对于潜伏在心灵深处的情欲、恶念甚至某些纯真的渴求,我可以尽情猜测,却永远也无法确定。
2008年1月28日于新加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