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一离开,她就回到卧室倒在床上,不洗漱而倒在床上正是丈夫最讨厌的行为。她满怀着喜悦、厌倦、怨恨、幻想躺在那儿,紧闭双眼。她听见丈夫在洗澡间里忙碌一阵,然后走到他的书房去了。她相信他正在那儿祈祷,或者对着他的神忏悔什么,她觉得他应该忏悔,因为他其实谁都不爱……最后,他走进来,关了顶灯、拧开台灯,上了床。他低沉地清着嗓子,像往常一样,卷着被子侧身睡在他那一边。他并不挨着她,冰冷的空洞在他们身体之间划了一道森然的界限。但她对此并不在意了,困倦、回忆和想象像平缓的水波一样晃着她,她在恍惚中仍觉得自己在车上、在通往山顶的明亮而幽暗的路上,到处都是那个人的影子,他的脸和他的声音清晰而真切;他又站得离她很近,以至于她的头发在被他抚摸之前就感觉到了他的气息,她的心又热烈地跳起来……她想或者他喜欢她,或者他就是个轻薄的人,但他既不像个轻薄的人,也似乎不喜欢她,可她深信不疑,和这个人生活在一起才是幸福。各种杂乱而奇特的想法和猜测、对那个已经草草结束的夜游的回忆填满了她的睡梦和半梦半醒时昏沉的意识。
她醒来时已经是下午稍晚的时候,明亮但已泛黄的光线穿透白色的勾纱薄窗帘,从厚窗帘拉开的一条缝隙中照进房间。她头疼,精神恍惚,却仍然回想着昨夜的情景,它们有点不真切,像是做过的梦,在她仍然亢奋的想象中挤成一团。她坐在那儿发呆,他的样子,他说的话,他的手套……一切重新汇集起来,直到她听见丈夫走进来。
“你终于醒了,”他面带笑容地问,在床尾坐下来。
“你去过教堂了?”她问。
“我已经回来了,现在是下午四点。你睡觉的时候,我就把重要的事儿办了。”他说。
“我不知道我睡了这么久。”
“你当然不知道。你还记得昨天晚上你都干了些什么吗?”
“不记得。我们好像出去了……我只记得这个。”她做出一种困惑的表情。
“我猜你也不记得,你喝醉了,干了很多出格儿的事儿。”他说,目光严厉地审视着她。
“你不应该让我喝醉。”她说。
“好啦,现在成了我的错,”他说,“你昨天要到公园里乱逛,这还不够,你还要爬山,每个人都被你折腾得筋疲力尽,尤其是埃利克。”
“为什么尤其是他?”
“因为大部分时间是他陪着你,”他故作坦诚地说:“我承认我有点生气,因为你大喊大叫,随随便便说话,你还和伊凡跳舞,完全不像你。”
“跳舞?我不记得。不过你也真放心,把我扔给别人。”
她丈夫没有即刻说什么,反而表情古怪地笑了一下。
过一会儿,他问她:“你没告诉他什么事吧?”
“告诉他什么,你指的是什么?你和贾莉的事儿?”她用开玩笑的语气说。
“那仅仅是你的臆测,我觉得很幼稚,很无聊,根本不值得反驳。”他轻蔑地说。
“我只是开玩笑……”
“这样的玩笑很没有意思。”
“那你究竟担心我告诉他什么?”
“没什么,反正关于我们的私事……你喝醉了,什么都有可能说。”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我什么也不会说。”她像是对自己说话一样低声地说。
“那就好,”他的语调竟缓和了一点,停一会儿说:“你不了解埃利克,他是这么一个人,你刚刚认识他,就会把很多话告诉他。如果他走上正道,或许可以当个好的心理医生,不过也可能这正好和他身上的邪气有关……”
“身上的邪气?这是什么意思?”她打断他说。
“我还没有告诉你,因为我一般不喜欢说人家的是非。他是个同性恋。”她丈夫看了她一眼,清清楚楚地说,接着又重复了一遍“他是个同性恋。”突然,他从床上站起身,提高声调说:“如果不是抱着宽恕的原则,我们不该和这种人交往……”
他接着说了些批评的话,最后看她一眼说:“起来吧,该做晚饭了。”说完,他又回去隔壁房间,把房门“砰”地关上。她感到他刚才走进来、说一番话就是为了告诉她这么个事实,就是为了把她独自留在惊骇不安中、自己扬长而去。
她穿衣起床,在浴室圆形的镜子前梳洗,里面那张怔怔的脸比往常更令她失望。她梳洗好,又在床侧坐下来。透过窗帘的缝隙,她看到雪已经停了,院子里有一层薄薄的积雪,反射着即将敛去的、冬日清冷的光线,这景象里充满迟暮的寒意、忧伤和遗憾。她已经相信丈夫说的是真的,因为这样一切就得到了解释:他那有点孤高、自我纵容又带着古怪热情的性格,他那吸引人的坦诚,他对她自然而然的亲昵、毫不在意的触摸,还有他说的话……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不可能爱她。她现在从醉意中完全清醒过来了,感到虚弱,感到和昨天还熟悉的东西隔着一层雾霭。但她并未觉得太失落,甚至想到自己也许并不爱他,她爱上的不过是一个夜晚,是一个想象中的人,它们让她接近过幸福。她还想到,或许每个人至少得去爱那么一样东西,从中得到那么一点快乐,即使那是想象中的东西、遥不可及的东西,即使是自己并不理解而且完全没法把握的东西……在这一点上,她和丈夫其实并无不同。
2012年12月12日于休斯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