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在屋顶上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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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可怜的丽莲竟然一早起来了,坐在通向阳台的门前。她的脸色和从窗户透过来的晨光极为不协调。可能雨下得不小,我清晰地听到雨水的滴答声。她突然问起了墙上的那个洞。我想我不在的时候她去过我的房间,仔细地检查过一切。她以为那是个偷窥孔,我没有争辩,因为偷窥和偷听似乎没有本质的区别。她的脸像长时间堆积着乌云却没有下雨的天空。我看着这张脸,突然那么恨她,再也不会可怜她。

她说:“那个臭女学生。天哪!你真让人恶心。”

我不说话。

她接着说:“如果你想女人,不如让阿曼达陪你睡。”

我想:真是个恶毒的女人。

她像母猫一样凶恶地盯着我,好像随时会扑上来。

我说:“我要回房间了。”

她突然高声笑了,说:“又要去偷看吗?我真不知道她有什么可看的,那个……”

我说:“你闭嘴吧!至少她比你干净。”

她愣了,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叫着:“你是说那个小娼妇?天哪,你不会是瞎子吧?你是说干净的妓女吗?她是把自己装扮成女学生的妓女!”

我无法忍受地站起来。丽莲果真扑上来抱住我,开始叫我各种名字。我又恶心又愤怒,可是我没有力气让她滚开。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叫着各种粗鲁的骂人话,可是我竟然被她把我的头贴在她胸口上,听见自己莫名其妙地哭起来。如果她刚才说的话是真的,如果我把一个妓女当成全世界最纯洁的、唯一可亲的女人……我在她身上的气味中下坠了,我需要一个地方让我沉溺与忘却,我想推开她,她却紧抱住我不放。

我想离开这个地方,当我又躺在黑暗中时,我这样想。我并不相信丽莲的话,可是她毁掉了我刚刚找到的一些东西。我没有从小孔里偷看过什么,我从那个声音和幻想的世界里找到一些温暖,而她把它们全毁了。可我还在想着她的话,不知道是她恶毒还是我愚蠢。我把手电筒扔出窗外,不想再玩什么光的游戏。没有了手电筒,我感到一种紧张得快要涨破的孤寂,像在寒冷里咬紧的牙关。

那天,我把我的耳朵贴在小孔上,倾听了一会了。我听见她把杯子放在桌子上的声音,似乎她刚刚喝了一杯水。我猜想她就要睡下了。可是,我接着听到的是走来走去的脚步声。脚步声很乱,难道是两个人吗?我的身子一下发烫了。我把眼睛凑到小孔上,可是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束光和一团团模糊的影子。我又把耳朵贴在小孔上,我听到杯子从桌子上掉下来、椅子被蹬翻的声音,我猜想她和一个人争吵了,可是我没有听见那个人的声音,却听见她的哭泣声。然后她的身子重重倒下来,安静了一会儿。

因为紧张,我的耳朵里出现了嗡嗡的杂音,于是我换了另一只耳朵。

她的床发出了声音,因为她的身体在那上面翻动。我猜想那不止是一个身体,只是那男人一直不说话。她的身体剧烈地翻动,然后她发出了类似于阿曼达的呻吟。她的声音有时软弱,有时突然挑上去,像撕裂的伤口。我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声音里包含那么多痛苦,她似乎真的很痛苦。我回想在楼道里看到的那个瘦弱的影子,她背的书包,以及早晨传来的收音机的声音。我不知道应该同情她这种痛苦,还是厌恶她。而我似乎又没有什么情绪,本来我应该恨她。我听着,直到声音消失,耳朵里一片空虚。

我从抽屉里摸出我和母亲的合照,回到床上,将照片紧紧捏在手里。我想我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了,我走的时候要带走的就只有这张照片。我哭了,因为我知道我就会见到她了,等我到了那里,等我看见她,我不知道如何向她讲述这个世界的空虚和欺骗。当我在屋顶上寻找小猫的时候,她在院子里喊着我的名字。我匍匐在倾斜的屋顶上,因为刺眼的阳光而眯起眼睛,却不回答她。有一天她找到了我,并且在她种的花草前面和我照了相。再后来,她走了,当我爬上屋顶的时候,我等待着,再也听不到她喊我。我到了陌生的地方,再也找不到她给我的、熟悉的温暖。

我走出房间,在我看见小草的那块儿墙边站了一会儿。我突然想到,当你站到屋顶上,当你面对蓝得惊人的天空,当你总是静静的,你就容易做梦 – 非人世的梦。我经过小草的门,门紧闭得像是永远不会打开似的。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她的门。我希望在我走之前看到她,虽然她可能根本不认识我。只要她开门,我并不想说什么多余的话,我看她一眼,就会回去睡觉,什么也不想地睡个好觉。我敲了几下门,没有回应。我继续敲,仍然没有回应。我不放弃,虽然我已经睡意昏沉了。最后,我用身体撞开了门,我走进去,就像它本来就是我的屋子。我看见地上的书、杯子碎片、撕碎的纸。我一直走进她的卧房,没有男人,我看见她躺在床上睡着了,床单在她身子底下扭成一团。她的床贴墙放着,她面朝墙壁躺着,这跟我想象的也一样。我扫了一眼她留下的毒药和信。她孤独地死去了,或者说是因为孤独而死去了。她曾经非常痛苦地挣扎,用她的身体和声音,我却以为那是她的欢乐巅峰。她脸上的痛苦还是新鲜的,像我刚才听到的呻吟声。

浓稠的睡意像水一样没过我的头顶,我想我不能再走回自己的房间了。我为丽莲留了一张字条,希望她看到。我终于想起了很多过去忘记的画面,家乡的街道、小时候的衣服、窗户上流泻而下的雨水,还有那只在屋顶散步的猫,画面像易散的云彩一样在我眼前飞跑着飘逝。我挣扎着伸平她身子底下的床单,在她身边躺下来。她的身体散发着沉静的气味,我也很快在这气味里睡着了。

2003年7月于新加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