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我住的这个地方,要经过一片肮脏杂乱的街道。我说“一片”,因为这些街道毫无方向地联成一片,像一堆乱划出来的线条纠缠在一起。只要我站在楼顶的平台,就看见遥远的下面这一堆线条盘织在我所在的这栋建筑物的周围。平台太高,风常常吹得我双眼干涩。我偶尔吼叫唱歌,想象风把我的声音吹进某一个窗口、某个房间。我总是这样在屋顶上散步,风在我耳边吹一整个上午或下午,使我的视力和听力都严重下降了。
天黑后的寒冷让人受不了,我只好回去我住的那个屋子,听丽莲打色情电话。她正告诉对方她穿什么样的内裤,准备以什么姿势倒在床上。丽莲曾经夸口过她这项工作的丰厚收入,她说电话多的时候她可以赚到比阿曼达还要多的钱。阿曼达住在楼下,从她的房里间歇性地发出说不清是欢快还是痛苦的呻吟,不分早晨、午后还是夜晚。她的叫声擦破大厦里低迷废旧的空气,却总在我等着下一声的时候消失。丽莲总是以她不必贡献自己的身体而骄傲,一面可怜着阿曼达。我说,也许阿曼达也很快乐。丽莲说没有女人会乐意出卖身体,她这样说时做出一副清高的样子,也许她认为出卖声音是理所当然的。
每一个周末,她请我吃饭。有时候我实在寂寞,邀请她和我一起去屋顶上散步,她从不答应我。她说:“在没有人的楼顶上?和你这样一个男人?”她这样地表达了她的担忧。而现在,她向一个未曾谋面的男人描绘着她的身体,笑声又大又粗俗。我住在这破旧得快要倾倒的公寓里,但我也没有轻视自己。面对丽莲,谁都不会轻视自己。我们每天活动在一栋屋子里,我大部分时间都听着她的声音。她将衣服晾到局促的客厅里去,把内衣裤挂在我们共用的洗手间。她拍我的头,因为她比我年长十一个月。她有时候问:“小男孩,你在想什么?”我当然不会回答她,因为她问完了也不会听。她看见我蓬头乱发、皮肤干燥地从天台上下来,说我疯了。她穿着华丽得夸张的睡衣,拍着我的头,强迫我呆在她的怀里。她说:“可怜的孩子……”我无精打采地接受了一切,不知道是否真的需要她。她是个不合格的房东,让地板又湿又脏,家具上落满灰尘,阳台从未打开过,屋里散发着霉味。她把她的精力用于发明各种新鲜奇特的昵称,用一千种不同的昵称称呼电话那边不知名的男人。她说,把他们当成你心爱的人,这样才能快乐起来。她是个尽心的演员。她也那样称呼我,叫我“小山羊”。那又怎么样呢?我没法让她看见屋顶上蓝得惊人的天空,我自己常常对着它发呆,而丽莲不愿意走出她的屋子,她在屋子里做一切事情,身上粘附着这屋子里特有的腐味。当我接近她的皮肤,她身上这股味道让我拼命往下坠,我就什么也不想了。然后她突然把我推开,走去干别的事。
我在这栋楼里反复看到的那些面孔,它们好像生长在黑暗里的白色的植物。他们是无所事事又绝望的植物,拖着疲惫产生的重量。因为这些脸,还有肮脏杂乱的街道,我也想像丽莲一样整天呆在家里,我再也不想上学了,不想走在那样的街上,看着那样的脸,好像一切变得毫无意义。不上学的时候,我爬上屋顶散步,混合的音乐声和人声往上聚拢,夹杂着阿曼达的呻吟、丽莲的尖嗓子笑、老人混浊的咳嗽吐痰、孩子的打闹哭叫。我好像走在世界之上,又好像随时会被它那双手拽下去、掉下去……丽莲说:“你疯了!”然后她就把所有的事都忘了,坐在发霉的墙壁前面发呆。并没有谁会注意到我天天爬上屋顶,没有谁真正注意到我这样一个人。
丽莲的声音让人无法忍受,我只好走出屋子,在楼道里徘徊。楼道的尽头是一面碎裂的窗户,我从那里面眺望了一会儿下面的灯光 – 裂缝中多棱的灯光。街道消失了,只有一团团的光,光里有一种混浊、令人发晕的气味,又促使我回到昏暗的楼道。该死的丽莲,我觉得她欺骗了我。然后我想到我的书包,如果它现在在这里,我就把它撕成碎片,当着她的面。什么都毫无指望,我一刹那感到破灭。我在走廊里来回地走,贴着墙站一会儿。这不是回顾往事的时候,可是我又想起了在水底摆荡的、柔软的草。我曾经生活在辽阔的地方,在那些地方我可以闭着眼睛奔跑,跑了很久,倒在一片柔软的草上喘气。或者我潜入水底,看见水草在眼前缓慢地散开:像女人的头发 — 我做梦都在想的东西。可是丽莲像个没有头发的女人,我一点儿也不渴望她。在梦里面,我所见的身体跟她一点儿关系也没有,那是个陌生的、我还未见过的身体,不知道它属于谁。我从那样的梦里掉出来,身体还是热的。但是不一会儿就凉了,我出了太多的汗,然后就睡着了。
有时候下雨了,我在屋子里几乎听不到。太多嘈杂的、从低处蒸腾上来的声音淡化了它轻悄悄的声音。我偶尔听到,就把耳朵贴在窗玻璃上,把灯也关了。我的一只耳朵填满了丽莲的声音,另一个听着雨水顺着玻璃滑下来。我不喜欢外面一团团喧闹的灯光,它们其实很暗淡。我在漆黑的被窝里拧开手电筒,慢慢地增强它的光,我喜欢这种光亮,在一片漆黑中的光亮,然后又慢慢熄灭。我反复玩这个游戏,直到我的眼睛无法坚持下去。
每一扇门都紧闭,像沉寂的墓穴的门。我在楼道里走动着,寒冷使我不得不抱着膀子。我寂寞得要命,烦乱不安。要是丽莲叫我,我就回去,然后大哭一场。我不允许她再碰我的头,也不让她用那些稀奇古怪的名字叫我。我不想做任何事情,没有任何值得期待的事情,我只想找一个开阔的地方,呼吸没有臭味的空气,一直奔跑……
我听见昏暗的深处传来脚步声,我停下来,紧贴着一面墙站定,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正在发抖。我看见小草走过来,她不可能看见我,我像壁虎一样紧紧贴附在墙上。“小草”是丽莲给她邻居起的名字,因为她瘦小,她说她干枯得像一棵草。小草歪着头,从容地拧转着钥匙,我没有注意过她的影子是这么可爱。因为她头发的样子,我猜想她是个孤独又纯洁的女学生。这头发像没有被任何手抚摸过,一直那样悄悄地生长着,在黑暗里散发着它孤独的气味。我曾经在那些街道上看到小草,在专门为外籍学生发放救济餐券的那个地方看到过她。可是她从来没有像现在站在昏暗里这么清晰,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可爱!